殉葬(第9/11页)
五
莫克土贝把那双鞋子也带上了。他尽管有轿子坐,可以一直躺在那儿,不过在行路时这鞋终究还是不能多穿的,所以他就在腿上铺了一方小鹿皮,把鞋子搁在小鹿皮上——那漆皮鳞面、有舌无扣的红跟鞋,如今已经起了裂,发了脆,有点走样了,鞋子下面那个仰面高卧的痴肥人形,不过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轮班替换抬着他,穿荆棘,过沼泽,就这样整天不停地肩负着一个罪恶的化身,一个罪恶的目的,准备去收拾一个已经没命的人。莫克土贝大概总觉得自己好比是个天神,此刻正由苦命的精灵抬着从地狱里匆匆穿过,这些精灵生时为他的不幸而操心,死后也就该糊里糊涂地伴着他受罪。
每次休息总是随从围坐一圈,轿子停在当中,莫克土贝一点不动地躺在轿里,闭着眼睛,一到此刻他脸色马上就平静了,显出一副早就有数的神情。歇上一会儿以后,他就可以穿会儿鞋了。身边的小伙子把他那双娇气的浮肿的大脚硬是往鞋里塞,好歹替他穿上了;于是他脸上顿时又出现了那种痛苦欲绝而又无可奈何的凝神屏息的表情,活像消化不良症患者。穿上以后,就又继续上路。他不动也不响,一直那样懒懒地躺在一步一晃、很有节奏地颠动的轿子里——那多半是无穷的惰性发挥了作用,可也说不定是英勇、刚强之类王者气概的表现。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再把轿子放下,上来看看他,他蜡黄的脸像个神像,满面都是汗珠。于是三筐或者双父儿就会说:“脱了吧。风头已经出过了。”这就把鞋子脱了下来。莫克土贝的脸色往往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到这时才可以看出他呼吸的动作,气儿在他两片苍白的嘴唇间穿进穿出,带着一丝“嗳—嗳—嗳”的微弱声息。大家就再坐下,这时报信的,打探的,便走上前来。
“还没逮住吗?”
“还没哪。他投东边去了。估计到太阳下山他可以到达铁巴口。他到了那儿就得退回来。明天我们就可以把他逮住了。”
“但愿如此吧。越早了结越好。”
“是啊。都已经三天了。”
“杜姆去世那会儿,只花了三天功夫。”
“不过那次是个老头子,这一个年轻。”
“对,这一个是上等品种。明天要是能把他逮住,我就可以赏到一匹马。”
“但愿你得到赏赐。”
“好,这趟差使可实在不愉快。”
到这一天庄园里备下的吃喝也都吃尽喝完了。客人们各自回家,次日又都携粮而来,带来的东西可足够吃上一个星期的。那天伊塞梯贝哈却开始发臭了。将近中午,天气炎热,风一吹,溪边一带好远的地方都闻得到臭味。可是接连两天还是没有逮住那个黑人。一直到第六天薄暮时分,报信的才匆匆赶到轿前,报告说发现了血迹。“是他自己受伤的。”
“伤得大概不厉害吧,”三筐说,“咱们可不能打发个没用的人跟着伊塞梯贝哈去啊。”
“反而要伊塞梯贝哈去照料他,当心他,那怎么行呢。”伯雷说。
“情况还不清楚,”报信的说,“他躲起来了,又溜到沼泽地里去了。我们留了人在那儿看着。”
这一下,抬着轿子也走得飞快了。到这黑人藏身的那一带沼泽地不过是一小时的路程。人一忙,心一慌,忘了莫克土贝脚上还穿着鞋呢;等赶到那里,莫克土贝早已昏了过去。于是赶快脱下鞋子,把他救醒回来。
到天黑时,他们终于把沼泽地包围了起来。坐在那里,蚊蚋成群地围着他们打转。黄昏星已经不亮,低垂在西方的天际。天上渐渐参横斗转。大家纷纷说道:“就宽放他一夜吧。明天跟今天还不是一码事。”
“好,就宽放他一夜吧。”于是大家就不再说话,一齐盯着那黑沉沉看不见的沼泽地。一会儿嘈杂的声音平息了。过不多久,报信的从黑暗里钻了出来。
“他想往外逃呢。”
“把他堵回去啦?”
“回去啦。我们三个人倒担心了好一阵呢。我们鼻子一闻就知道他想在黑暗里偷偷溜过去,另外我们还闻到了点什么,总觉得好像有些情况,就是说不上来。我们觉得担心,原因也就在这里,后来还是他对我们说了我们才明白。他要我们当场立即把他杀了,说是反正天黑,一家伙来了,他连人面也看不见。不过我们疑心的情况可并不是这个,还是他把这闷葫芦给我们解开了。原来他叫蛇给咬了。那是两天前的事了。他胳臂肿了起来,发出了臭味儿。不过我们刚才闻到的可不是那股臭味儿,因为他的肿早已退了,胳臂只有小孩胳臂那么细了。他给我们看的。我们把胳臂还都摸了摸,三个人全摸过,果然只有小孩胳臂那么细了。他要我们给他一把斧头,让他把胳臂砍掉。可我们想反正明天也是一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