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第10/11页)
“对,明天也是一样。”
“我们倒担心了好一阵呢。后来他又回到沼泽地里去了。”
“那就好。”
“是啊。刚才我们真担心哪。要不要我去禀告头人?”
三筐说:“我来回禀吧。”说着就去了。那报信的就坐下来,再给大家讲黑人的事。不一会儿三筐回来说:“头人说很好。回去照旧干你的差事吧。”
报信人悄悄退了下去。大家就在轿子周围坐着,时不时地打上个瞌睡。过了半夜,那黑人的声音把大家都吵醒了。他大声嚷嚷,自言自语,尖利突兀的一声声不绝地从黑暗里传来,闹了好一阵才沉寂下去。天亮了,一只白鹤拍拍翅膀,在淡黄色的天空里缓缓飞过。三筐醒过来了。他说:“咱们动手吧。今天该下手了。”
两个印第安人叽里呱啦地闯进了沼泽地。他们还没到黑人那儿就站住了——啊,那黑人唱起歌来了。人影儿已经可以看见了:光着身子,遍体都是干结的泥巴,坐在一根木头上,在那里唱歌。两个印第安人就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默默坐下,等他唱完。他仰面向着朝阳,在用本族的语言唱一支什么歌。声音清朗、洪亮,带着一种激昂、悲哀的情调。那两个印第安人说:“让他唱完吧。”于是就坐在那儿,耐心等待。等他歌声停后,这才走上前去。他回过身来,抬头望着他们,那戴着个面罩般的一脸泥巴已经开裂,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两片干裂的嘴唇贴着短短方方的牙齿。他这个泥巴面罩看去好像松松的,贴不住脸,仿佛自从他戴上以后,他一下子就瘦了很多。他的左臂一直紧靠着胸口,胳膊肘以下满是乌黑的泥,都结了块,哪还像个胳臂的样子。他们闻得出他有股味儿,难闻极了。他不声不响的,一个劲儿瞅着他们,最后还是印第安人碰了碰他的胳臂,对他说:“来吧。你跑得不错哪。这也就不算丢脸了。”
六
晴朗的早晨沾染了一股臭气,大队人马快到庄园时,那黑人的眼睛才微微转了转,像两颗马眼似的。烤肉沟里散出的烟紧挨着地面,都飘到了坐等在场地上和轮船甲板上的宾客们身上——这班穿戴得漂漂亮亮、显得不大自然、看着也有点别扭的客人,都是老幼妇孺。他们派了几个报信人沿着小溪来回传信,还派了一个跟着先头部队跑在前边,所以伊塞梯贝哈的遗体早已连同他的爱马、猎狗,一起移到了掘好的墓坑前,不过他生前起居的府第左右似乎总还闻得到他那股死人味儿。等到莫克土贝的轿子登上土坡时,客人都已经纷纷朝墓坑那儿跑了。
一眼看去,那黑人是最高的一个了,那昂得高高的脑袋,短短的头发,满脸泥巴,突起在大队人马的头顶上。他呼吸都很困难,仿佛推迟了六天,死命挣扎了六天,六天死命挣扎的劳累如今一齐压到了他的身上。队伍虽然走得不快,可是他左臂蜷紧在胸前,那带着伤痕的裸露的胸膛却不住地起伏。他一直这边望望,那边瞧瞧,却似乎根本什么也没看见,好像眼光和视觉总有些脱节似的。嘴巴张开了一条缝,露出阔阔白白的牙齿来:他直喘大气了。已经朝墓坑那边走去的客人都停了脚步,回过头来,有人手里还捧着肉,那黑人一刻不歇的眼睛带着两道迫切而又克制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
三筐问他:“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一遍不行,又问了第二遍。
“噢,对了,”那黑人说,“我是要吃点东西。”
人群反倒往回挤了,大家都想挤到中间去。消息马上传了开来:“他要先吃点东西。”
到了轮船跟前,三筐说:“坐下吧。”那黑人就在甲板边上坐下。他还在喘息,胸脯不住地起伏,头也左一转右一转的,跟着白白的眼珠子转个不停。他之所以视而不见,问题似乎出在心里,是因为心里断绝了希望,而不是因为眼睛丧失了视力。吃的拿来了,他们就一声不吭地看他吃。他把东西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可是嚼着嚼着,那嚼得才只半烂的东西却从嘴角边上退了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滴,都落到了胸口上。过了一会儿他索性不嚼了,这个赤条条浑身泥巴的汉子,就坐在那儿,膝盖上搁着个盘子,张开了嘴巴,烂糊糊的东西塞满了一嘴,双目圆睁,不停转悠,一口一口地直喘气。他们还是看着他,耐心等待,毫不动容。
过了好一会儿,三筐才说:“来吧。”
“不,我要喝水,”那黑人说,“我要喝水。”
水井在土坡下不远处,靠奴舍那一边。土坡上斑驳一片,铺满了晌午的浓阴,往日在这个恬静的时刻,伊塞梯贝哈总是坐在他的椅子里打盹,只等吃过了午饭就美美地睡上一个下午,贴身服侍他的这个黑人这时也就得了空闲。他可以在厨房门口一坐,跟做饭的女人闲聊天。从厨房后面望去,奴舍中间的小巷静悄悄的,一片安谧,远远可以看见两边人家的妇女在隔巷答话,像乌木娃娃一样踩在尘土里的黑小孩身上飘过一阵阵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