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第7/11页)

那轮船里也有个火——在支起的烛台和吊起的大床下,在众夫人的围视下,奄奄一息的伊塞梯贝哈就躺在那儿。他连那儿飘出的烟都看得见。就在太阳落山前不久,他看见医生穿着件鼬皮背心从里边出来,在轮船甲板的头上点着了两根涂着泥的树枝。“这么说他还没有死。”草料棚里的黑人冲着那窸窣有声的一片昏黑自问自答。他可以听见耳边有两个话音,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也是自己的:

“人哪有不死的呢?”

“你已经死了。”

“对,我已经死了。”他轻声说道。他真想到擂鼓的地方去。他想啊,想啊,只当自己从矮树丛中一跃而出,舒展开自己那看不见的、瘦瘦的、油油的光膀子光腿,跳跃在鼓群里。可是这都办不到了,因为跃过了生限,那就必然是死亡。他已经入了死地,只是尚未死去罢了。大凡一个人给死神揪住,那总是在他活命的日子将尽未尽之时。此刻正就是死神已经追上了他,而他还一息尚存的当儿。椽子上耗子窸窸窣窣细小的跑动声一阵轻似一阵,渐渐消失了。他以前还吃过耗子呢。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才来美洲不久。他们是给装在高仅三英尺的中舱里,在热带海洋上度过了九十天以后才到的——在船舱里只听见那个醉醺醺的新英格兰船长老是在甲板上拉着调子念一本书,一直过了十年他才明白那原来就是《圣经》。来到了这儿,有一次也就这样坐在马棚里,他冷眼见到一只耗子出来活动,这耗子跟人混惯了,学得斯文了,脚不灵了,眼也不尖了;他没有费什么事,手到擒来,慢慢地把耗子肉吃了,使他奇怪的倒是这样的耗子居然也能逍遥无事,活到这一天。当时他身上还穿着奴隶贩子(是唯一神教会的一个会吏)给他的仅有的一件白衣服,还只会讲家乡的本族话。

如今他赤条条的,身上就是一条粗布短裤,那是印第安人向白人买来的,另外腰里还有一根皮条吊着他的护身宝。他的护身宝有两样,一是伊塞梯贝哈从巴黎带回来的珠母贝长柄眼镜,残剩半截,二是一颗水蝮蛇脑袋。这条水蝮蛇是他自己打死的,肉吃了,有毒的蛇头就留了下来。他躲在草料棚里,一边观察酋长府中轮船里的动静,一边听着鼓声,仿佛身在群鼓之中。

他在那里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瞅见穿鼬皮背心的医生走了出来,跨上骡子扬鞭而去。他一时之间连气都出不来了,眼看那细腿骡子扬起的尘雾都消散了,他才发觉原来自己还有气息。他觉得奇怪:怎么自己还在呼吸?怎么自己还得呼吸?他趴在那里悄悄瞭望,准备随时逃跑。他的眼珠子有些发亮,不过那是一种暗淡的亮光。他的呼吸急速而匀称。他看见路易斯·伯雷出来望了望天色。这时天已经很亮了,轮船甲板上早已有五个印第安人盛装坐在那儿;到中午时分,那里的人便已增加到了二十五个。下午还掘了一条沟,准备烤肉、煨白薯;到那时宾客已经近百,都拘谨地穿戴上了欧洲式的华丽服饰,威仪堂堂,沉着耐心。他看着伯雷把伊塞梯贝哈的那匹牝马从马棚里拉了出来,拴在一棵树上,接着瞥见他从府里牵出了伏在伊塞梯贝哈椅子旁的那条老猎狗,也在树上拴好。那畜生一到树下,就往地上一蹲,虎起了脸,对周围那么多面孔看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汪汪地叫开了,一直到太阳下山还吠个不停。也就在太阳落山的时分,那贴身奴仆爬下了马棚的后墙,一头钻到泉水溪边。那儿四处早已是一派苍茫,走不多久,他索性拔腿跑了起来。他听得见那条猎狗还在背后直叫。奔到出水的泉眼附近,碰到了一个黑人。两个人,一个端然不动,一个快步飞奔,双方匆匆对看了一眼,仿佛这是越过两个世界的实际分界线。他迎着黑透的夜色只管奔去,闭上了嘴唇,紧握着拳头,大大的鼻子眼儿不断呼哧呼哧喷气。

他只管摸黑往前跑。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以前经常跟随伊塞梯贝哈在这一带打猎,伊塞梯贝哈骑马,他骑头骡子随从在侧,一同跟在猎狗后面,去追狐狸或臭鼬。对这一带熟悉的程度,他决不下于派来的追兵。他第一次看到追兵在第二天太阳下山前不久。那时他已经顺着小溪边的洼地跑了三十英里又原路折回,正在巴婆树丛里躺着,他第一次发现有人追踪。来人是两个,都身穿衬衫,头戴草帽,裤子卷得整整齐齐夹在腋下,手里并没有武器。两个都是中年人,都挺着大肚子,看那样子反正是走不快的;等他们回去报了信再赶到这里,总得要十二个钟点。他心里盘算:“这么说我就可以休息到半夜。”这里离庄园并不远,连生火烧饭的气味都闻得到,他已经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恐怕也真是饿透了。“不过现在更要紧的是得歇歇。”他对自己说。他躺在巴婆树丛里再三对自己这么说,因为他很需要歇歇,也急着想歇歇,就为了拼命要歇下来,倒弄得心儿怦怦直跳,跟刚才奔跑时一样了。他似乎已经连歇口气都不会了,这区区六个小时似乎也不够歇一口气,甚至还不够好好回想一下这气到底是怎么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