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第6/11页)
“是啊。”伯雷说。
“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遭了,”三筐说,“头人的爷爷杜姆当年就为了这样的事,一直咽不了气,入不了土。他等了整整三天哪,嘴里不住念叨:‘我的黑人在哪儿啦?’头人的老爷子伊塞梯贝哈当时就回复说:‘我一定去把他找来。你安息吧,我一定去把他给你找来,让你好安安心心地去。’”
“是啊。”伯雷说。
莫克土贝还是没动,连眼皮也没抬。
“伊塞梯贝哈在溪边一带搜了三天,”三筐又接着说,“他连回家吃饭都顾不上,后来终于把那黑人找到了,于是便对他的老爷子杜姆说:‘狗,马,黑人,都在了,你安息吧。’这话是昨天去世的伊塞梯贝哈说的。现在伊塞梯贝哈的黑人又逃走了。他的马,他的狗,都在他身边了,就是他的黑人逃走了。”
“是啊。”伯雷说。
莫克土贝还是一点都不动。他两眼紧闭,那似倚似卧的庞然的身形叫一股无比巨大的怠惰的势力给压住了,这股凝然不动的力量,是人力无法加以推倒,也无法撼动分毫的。他们还是坐在那儿,望着他的脸。
“这事就发生在你的老爷子刚接位的时候,”三筐又说,“伊塞梯贝哈亲自出马,追回了奴隶,带来送他的老爷子入土为安。”莫克土贝的脸上还是毫无动静,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过了半晌,三筐说道:“把鞋脱了。”
小伙子把鞋脱了。莫克土贝这才喘过气来,袒露的胸膛顿时大起大伏,他仿佛从一堆肉山下钻了出来,重新又活了,他仿佛从海底里浮了起来,出了水面。不过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伯雷说:“请他带队去搜吧。”
“是啊,”三筐说道,“他是头人。应该由他带队去搜。”
四
伊塞梯贝哈临死那天,给伊塞梯贝哈当贴身奴仆的那个黑人一直躲在马棚里观望动静。他今年四十岁,是个几内亚人。扁鼻子,短头发,小脑袋,靠里边的两个眼角带着点红丝,方方的阔板牙上牙床突出,淡红中微微有些发青。他是十四岁那年被一个奴隶贩子从喀麦隆掳来的,那时牙齿都还没有锉过。他给伊塞梯贝哈当贴身奴仆,算来已有二十三年了。
上一天,也就是伊塞梯贝哈得病的那天,他在薄暮时分回到了奴舍。黄昏是个悠闲的时刻,家家户户的炊烟缓缓飘过小巷,串到对门,带来的都是同样的肉味儿,一色的面包香。做饭自有女人,男人都聚在小巷口,远远地瞅着他从酋长府顺着土坡一路走来,在今天这个异样的黄昏,他光着的脚板丫子每一步踩下去都很小心。守候在巷口的男人觉得他眼珠子有些发亮。
“伊塞梯贝哈还没死。”那领头的说。
“还没死,”贴身奴仆说,“可人哪有不死的呢?”
暮色苍茫中,这些不同年龄的人看去都是跟他一样的脸色,像是从人猿脸上套取的面型,脑子里的想法都给封得严严的,谁也猜不透。从小巷里,从赤条条踩在尘土里的黑小孩头顶上,徐徐飘来了柴火味、饭菜香,在这个异样的黄昏嗅来觉得分外扑鼻,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飘来的。
“挨得过太阳下山,就挨得到天亮。”有个人说。
“谁说的?”
“都这么说的。”
“对,是有这么个说法。可咱们只晓得有条规矩。”他们都瞧着站在人群里的那个贴身奴仆。他眼珠子有些发亮,呼吸缓慢而深长,光着胸脯,沁出了微汗。“他清楚。他应当一清二楚。”
“咱们让鼓来说话吧。”
“对,咱们让鼓来说吧。”
天色黑沉沉,鼓声就响起来了。他们把鼓藏在小溪边的洼地上。鼓都是将柏树根上长的树瘤子中间挖空了做成的,一向偷偷地藏着——为什么要藏起来,那就谁也不知道了。沼泽地里有条小溪,鼓就埋在溪岸上的烂泥里,还有个十四岁的小伙子看守。小伙子个儿矮,又是哑巴,整天坐在那儿的烂泥里,蚊子黑压压地围着他打转,他就光着身子,遍体涂上泥巴,来对付蚊子的进攻。他脖子里总是吊着一只线袋,袋子里装有一根猪肋骨,骨头上还带着些肉,都发黑了,另外还有一根铁丝,串着两张鳞状树皮。小伙子一迷糊就流口水,口水滴落在蜷起的膝盖上。背后的矮树丛里不时有印第安人悄悄出来,站在那儿对他默默地瞅上好一阵才走,他却从来也不知道。
那贴身奴仆就躲在马棚顶上的草料棚里,天都黑尽了,他还躲在那儿。他也听见了鼓声。擂鼓的地方离这儿虽有三英里远,可是那咚咚咚的声音却直送进他的耳朵,仿佛鼓就在下面马棚里擂。他恍惚连火堆都瞅见了,恍惚还看见乌黑的四肢发着铜色的光泽,在腾起的火焰里穿进穿出。不过他知道事实上那儿是肯定不会有火堆的。那儿也是黑沉沉的一片,就跟这满是灰尘的草料棚里一样——岂止满是灰尘,头顶上那年深月久的、削得方方的暖和的椽子上还有一阵阵耗子跑动的声音呢,窸窸窣窣的,好似急速弹奏的和音。要说有火堆的话,也只有抱着小娃娃喂奶的妇女们身边才会有堆熏蚊火,她们一定是俯着身子,把沉甸甸耷拉下来的奶子塞在儿子嘴里,让小娃娃满满地含着奶头,咂个畅快,她们一定在默默想她们自己的心事,对鼓声不会在意,因为有火也就意味着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