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第8/9页)
“你想要孩子吗?”她突然问。
“我才二十四岁。”我说。
“正是好年龄。”
“生孩子的好年龄?”
“不止生孩子。”
“我觉得家庭生活不适合我。”
“我以前也这么想过,”她盯着我的眼睛,说,“直到为时已晚。”
我避开她的眼神,看着那根跳动的神经,那仿佛是无比完美的脸庞上的一道裂缝。
“不过男人没有那方面的问题。”
我想到西门·福斯特代克,一生写了二十四本诗集,年纪大了还添了一儿一女,妻子比他小四十岁。
琼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看来是准备回家了。我和她反方向,提出送她回绅士运河。
“不用,”她说,“真的不用。”
突然我们之间出现了些许尴尬的宁静,仿佛是我提出了什么无礼要求。其实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她是一个叫人难以告别的女人。
“拜拜。”琼说。
我们出版的大多数诗集总能卖掉个五百册,有时候会少一点,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销量也有很好的时候。从公司盈利的角度来看,诗集完全没意思,然而它们却代表着出版社的另一种价值,能决定出版社的名声。诗歌里蕴含着伟大,我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让社里的诗人得到各种奖项的提名。为此,我得和评委会成员搞好关系。寄诗集的时候,附上一封信也很有用。或者一起吃个午饭,在席间脸不红心跳不加速地念上一个诗人的作品。
“你这是在收买我吗?”一个女评委会成员问。
“我怎么敢?”
“我觉得你敢。”
“我经常跟同事们在餐厅里用午餐,这也是我的工作。”
“那我是你的同事吗?”
“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说,“不同的等级和利益是没错,然而我们最终的目标是一样的。”
“什么目标?”
“我们都在为文学服务。”
“所以由你来买单?”
“买单的是出版社,”我说,“罗伯特·贝伦德森。”
我在信用卡小票上签了个字,把笔又放回白色的桌布。
“你也跟其他委员会的评委吃饭吗?”
这是在故意为难我,从她的上嘴唇我就能看出来。
“评委会主席还在我的名单上,”我说,“我要请他去一家贵一点的餐厅,你有什么建议吗?”
“精益求精吧,一星米其林餐厅。”
“不错。”
“我还需要一条裙子。”她说。
“去参加颁奖仪式?”
“没错,”她说,“还有一双高跟鞋。”
她再也无法抑制,笑了起来。
社交就跟调情一样,就是不那么以自我为中心而已。主旋律并不围绕着你,而是诗人和他的诗集,然而没人能保证成功。最终奖项还是颁给了另一个诗人,一个有名的诗人。这样的选择很保守,就跟多数大奖一样。
颁奖结束后那个跟我吃午饭的评委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真丝裙子,露着后背。
“怎么样?”她问。
“这条裙子比那个获奖人美多了。”
为了吸引新诗人,我和社里的几个诗人一起创办了一本诗歌杂志,是月刊,也包括了翻译的诗歌。为此我又跟世界诗歌节有了联系。自从海曼去世,我就没再去过他们的办公楼,不过诗歌节我倒是每年都去。
新董事的年纪比海曼大一些,不过对诗歌的挚爱并没有丝毫的减少。他名叫维克多·拉尔森,穿着一双漂亮的皮鞋,由棕色和深绿两种颜色组成。写字台旁边的篮子里躺着一只哈巴狗。拉尔森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仿佛一双小女孩的眼睛。
维克多·拉尔森坐在一张木办公桌前,海曼曾经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写信。诗人的画像仍然挂在墙上,有克拉尔·詹尼斯、希姆斯·汉尼、赫尔曼·德·科尼克、玛格丽特·安德武、汉斯·马格纳斯·安泽思贝格、莎拉·科尔斯、托马斯·托兰斯特龙穆尔。局外人是认不出那一张张脸的。他们都曾经站在世界诗歌节的舞台上,当然远远不止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都曾登上过那个舞台。那一本本没有封面、装订成集的书放在柜子里,不同的年份就有不同的颜色。这些书仅供内部使用,总印量很少,不到十本。有时候还能在其中找到一两个“古董”。书里涵盖了世界诗歌节上朗诵过的所有诗作,既有原版,也有译文。印刷的纸张比较厚,版本也比较大,不过读起来感染力丝毫无减。
除了书还有无数的录音带,从1969年第一届诗歌节开始,所有的朗诵都被录了下来。海曼经常让我戴上耳机,说:“听,这是1973年的。”我听着磁带开始播放,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就出现了诗人的声音,还有那些我听不懂的语言:中文、西班牙语、挪威语。不过对我而言,听着这样的韵律、音调,享受着这般宁静,仍然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