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世界里唯一的想法”(第8/9页)

海曼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接着说:“保罗的妻子叫贝比·布罗姆,真是个好名字!我挺想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一起。”

海曼时常给自己提问,要不就是指着人群中的一对男女,小声说:“他的老婆能说出不少诗人眼睛的颜色。”

我跟他聊最近读过的作品,聊那些他熟知的诗人,还有那个尖鼻子女孩。

“你恋爱了?”海曼问。

“我也不知道。”

“你还想再见到她吗?”

“当然了!”

他笑了,问:“那你给她念诗了吗?”

“还没来得及。”

服务员端来了第二道菜,是一小块鲻鱼,在汤里游泳。除此以外还有羊耳朵,一种用黄油、柠檬和龙蒿组成的调料。服务员在介绍这些菜的时候一点也不打顿,熟练极了。跟接下来上的菜一样,这些菜的味道好极了。这就是海曼的世界,闪闪发亮的蜡烛,精美的菜肴,一个随身带着的雪茄盒,还有饭店里插着各种鲜花的大花瓶。

吃完饭服务员帮我们穿好外套,说:“海曼先生,再见。”

“再见,马塞尔。”

我们站在路边,我很高兴,可能是因为刚刚下肚的葡萄酒。海曼是走过来的,我骑车。我好想拥抱他,看见那个服务员站在门口,望着我们。

那个拥抱等了好多年,突然就来不及了。一开始他只是声音沙哑,嗓子疼,一年半后才确诊,得了肌萎缩性侧索硬化,随之而来的还有抽筋和肌肉颤抖。海曼有时掐着小腿,脸上写满了疼痛。医生除了给他注射肌肉软化剂,别的什么也做不了。预计他最多能活三年,还不包括确诊的那段时间。

我依旧去他的公寓里看他,站在那扇面对着花园和大树的窗户前。他坐在轮椅上,叹息着那些已经无法说清的词句,就连下咽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一确诊,他就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的人。海曼说:“这病治不好了,只会不断恶化。”也许这比死更让他无法接受。

海曼生命的寒冬来得就像一场暴风雪。肌肉不断萎缩,大脑传送出来的信号无法到达身体的各个部位。最先瘫痪的是腿,然后就是手臂,生活已经到了无法自理的阶段。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没有打领带的海曼。一个苏里南护士负责照顾他,兴许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打领带结,又或者是她不知道海曼有打领带的习惯。海曼说不了话,没办法告诉她。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了,那朗诵了无数首诗的深沉动听的声音就这么消失了。背诗不仅仅是他的才华,也跟原则有关,跟信念有关。孩子们在学校里背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海曼认为那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罪,那些诗人,和他们笔下的诗句是海曼生活的基础。虽说那些诗他已经朗诵不出来了,却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精神并没有被疾病侵袭。当他看着窗外时,诗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眼前经过。有湖畔诗人、济慈,还有狄金森,那些润滑的词句和好多别的名字:聂鲁达、米洛斯、里尔克。啊,里尔克的作品《先生:时间到了》是多么安抚人心啊!

一个没有诗歌的生命便缺失了几分美好。

我几乎每天都去看海曼,跟他谈我博士论文的进度。我大学毕业后,便去进一步研究那些从来不透露姓名、也不露面的诗人和作家。可是我写不下去了,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我不再去大学,也已经有两个月没碰论文了。

海曼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双苍老的眼睛,然而海曼永远不会成为那个老人。要是他能讲话,会说些什么呢?会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呢?他肯定会提出非常英明的建议,要不就是能贯通一切的道理。会好的,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我得笑看人生,时而点头,时而热泪盈眶,泪珠从眼眶里落下,最终慢慢地落进了嘴里。

来看海曼的人很多,大多是女人。她们带来鲜花,插进花瓶里,还为他梳头,帮他系上领带,搀他坐进轮椅,推着轮椅去公园或者码头走一圈,巨大的轮船停靠在码头,马达声轰轰作响。那些女人穿戴讲究,有的四十几岁,有的明显比海曼年轻,我不知道她们跟海曼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经常想问他,有时候在餐厅里,有时候在深夜的咖啡厅里:“你究竟有多少个女人?”不过他从来不谈论这个话题,所以我怀疑他是否愿意揭晓问题的答案。

他走后的几个月,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在海曼无法动弹的日子里曾经帮他梳头的女人。她走向一群孩子,张开双手,手里捧着好些栗子,犹如闪亮的珠宝。孩子们总是挑最大的。除了孩子她也给成年人,比如在她眼里孤独的女人和跟她一样有着几分神秘感的男人。我注意到她的连袜裤是藏青色的。她是海曼的情人吗?海曼曾经追求过她吗?她留着一头灰色的卷发,脸庞的颜色较深,散发出一阵暖意和年轻的气息。我试图想象:在海曼家里,说得具体些,在他的卧室里。海曼坐直了身子,背后垫着一个枕头,正在为她念诗,这是那一天他念的最美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