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泳者之洞”(第7/12页)
醒来时,他发现汉娜在给他擦洗身子。有一个及腰高的梳妆台。她向前弯着身子,伸手从瓷盆里舀水,擦他的胸膛。擦完后,她湿漉漉的手指捋了捋头发,头发因此变湿变黑了。她抬起头,看见他睁着眼睛,她微笑起来。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卡拉瓦乔,衣衫褴褛,神情疲惫,手里拿着吗啡注射器,他同时用两只手,因为没有大拇指。他怎么给自己注射呢?他心想。他认出了那双眼睛,舌头舔嘴唇的习惯,他头脑清醒,那人说了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两个老傻瓜。
卡拉瓦乔盯着那人的嘴巴,他说话时露出的一嘴粉色。那牙床也许接近乌维纳特岩画的颜色,淡淡的碘的颜色。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嘴巴,一根手臂上的血管,一双灰色的狼眼,这样的一个身体里还藏着可供挖掘的东西,还能发现更多。卡拉瓦乔仍然惊奇于这个男人身上的原则,他有时候用第一人称,有时候用第三人称,仍然不承认他就是艾尔麦西。
“上一次是谁在说话?”
“‘死亡意味着你成了第三人称。’”
他们一整天都在分享安瓿吗啡。为了把他的故事一点点儿套出来,卡拉瓦乔穿梭于信号密码之中。焦炭人一旦语速慢下来,或者卡拉瓦乔觉得没有完全听明白——爱情故事,麦多克斯的死——他就会从肾形搪瓷罐里拿起针筒,用指节推开一个安瓿的玻璃盖,一针下去。他现在已经不管汉娜了,直接把自己左手的袖子完全扯了下来。艾尔麦西只穿一件灰色的汗衫,他漆黑的手臂躺在被子下面。
身体每吞下一针吗啡,就又有一扇门随之打开,或者他会退回到岩洞里的壁画,或者一架埋在地下的飞机,或者又开始重复与那个女人躺在电扇下面的那一段,她的脸贴着他的肚子。
卡拉瓦乔拿起希罗多德。他翻开一页,翻过一个沙丘,就看到大吉勒夫、乌维纳特和季苏山。艾尔麦西又张嘴了,他一面听,一面重新整理事件线索。只是欲望会让故事漂移不定,像指南针的指针一般闪烁颤动。毕竟这是一个流浪者的世界,一个真伪难辨的故事。一颗如沙尘暴般东西游走的心。
那是在她和她丈夫的飞机出事之后,在“泳者之洞”里,他撕开她身上的降落伞,铺在地上。她躺在降落伞布上,脸因为伤势而痛苦地扭曲着。他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她的头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口,然后碰碰她的肩膀和脚。
此刻在岩洞里,他最不想失去的是她的美,她的优雅,她修长的腿和手。至于她的本性,他知道早已握在他手掌心里了。
她只要一化妆,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参加晚会的时候,上床的时候,她会把嘴唇涂得血红,两只眼睛上各擦一道鲜红的眼影。
他抬头望向洞里的那幅壁画,把画里的颜色偷了来。赭色涂她的脸,眼睛周围涂成蓝色。他走到洞的对面,双手满捧着红色,让手指穿过她的头发。然后是她的皮肤,她的膝盖是藏红花色,就是第一次见面时从飞机里伸出来的那副膝盖。耻骨。她腿上的颜色一圈又一圈,如此她方能不朽。他在希罗多德的书里读到过古代的战士歌颂他们心爱之人的传统,把爱人放进能令她不朽的世界里——流动的色彩,一首歌,一幅壁画。
洞里已经很冷了。他用降落伞布把她裹起来,让她暖和些。他用刺槐的树枝点了一小堆火,把烟赶到山洞的角落里。他发现自己没法直白地跟她说话,于是他选择很正式的口吻,他的声音在岩洞壁上回旋。凯瑟琳,我现在出去求救。你明白吗?这附近还有一架飞机,但是没有汽油。我也许可以遇到车队或者吉普车,那样的话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不知道。他拿出希罗多德,把书放在她身边。那是一九三九年九月。他走出岩洞,走出火光,穿过黑暗,来到沙漠里的满月底下。
他爬下巨大的岩石堆,站在高原上。
没有卡车。没有飞机。没有指南针。只有月亮和他自己的影子。他发现古时候留下的石头路标,指着塔杰的方向,西北以北。他记住自己影子的角度,然后开始往前走。七十英里以外是那个露天集市,有很多钟的那条街道。装满爱度阿井水的兽皮袋挂在他肩膀上,像个婴儿的胎盘一样晃动着。
有两个时间段他必须停下来。正午的时候,影子完全在他脚下,还有傍晚太阳落山而星星尚未出现的时候。沙漠中的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如果他在这两个时间继续往前走,他很可能掉转九十度而自己根本不会发现。他等待星空的指引,然后一面走一面每隔一小时查看一下头顶的星图。古代的时候,有一种沙漠导游,他们就是靠星空认路,手里举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顶上挂一盏灯笼,其余人就跟着灯笼的光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