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9页)
马车夫突然停住了手中小心谨慎的动作,似乎想起了什么神秘的事。
“噢!你到站了,小家伙,”他低声说道,“你今后能再认出这匹马,对不对?”
史蒂夫此时正盯着那匹马看,马因被卸去负重,后肢明显抬高了。马尾巴又短又硬,仿佛有人恶作剧把它插在马屁股上。在马的前部,马的脖子又瘦又平,就好像是一块裹着马皮的木板,被那个瘦骨嶙峋的大马头拽到地面。两只马耳朵无精打采地朝着两个方向耷拉着。这匹马简直就是地球上最恐怖的哑巴居民,在当时那个闷热的天气里,从其肋骨和背脊上都笔直地向上冒着蒸汽。
那马夫从他那破烂、有油污的袖子里伸出铁钩子,轻轻地碰了碰史蒂夫的前胸。
“喂,年轻人,你就想这样站在马背后直到明天早晨两点钟吗?”
史蒂夫神情茫然地看那双凶狠的、红眼圈的小眼睛。
“那不是一匹瘸马,”对方继续说道,声音虽低沉,但充满了活力。“这匹马身上没有伤。你可以……”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见,但话语中携带着极高的机密。史蒂夫茫然地盯着对方,逐渐地内心产生了害怕的心理。
“你想一想!我要坐着等到凌晨3点至4点。又冷又饿,还得拉生意,还可能遇见酒鬼。”
他面颊红得发紫,满头白发竖立,好像是维吉尔笔下的森林之神,脸上涂抹着浆果的果汁,正在对西西里的纯真牧羊人讲述奥林山神的故事。他给史蒂夫讲家里人的故事,讲那些受大苦大难但又不能入天堂的人的故事。
“我是夜班马车夫,”他低声说道,语气像是在大发牢骚。“在马车场,他们给我什么车,我就必须赶什么车。我有妻子和4个孩子。”
这种以父亲的身份居高临下地训示孩子,具有一种恐怖的特征,让整个世界哑口无言。寂静笼罩着周围的一切,那匹启示人间苦难的老马,在救济院煤气灯的照耀下,蒸汽从其两侧腹向上而去。
马车夫在像猪一样哼了一声之后,又神秘地低声说道:“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容易。”
史蒂夫的脸颤搐了好一会儿,最后他的感情像往常那样以最简洁的形式爆发出来。
“坏!坏!”
他紧盯着马的肋骨,样子羞怯且阴郁,仿佛他害怕看周围的丑恶世界。他是个瘦弱的孩子,玫瑰色的嘴唇,面色苍白,面容清秀,给人一种柔弱的印象。如果再看到他面颊上的黄色绒毛,就更会感到他的柔弱。他因害怕而绷着脸,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身材矮粗的马车夫,用他那双凶狠的小眼睛瞪着史蒂夫,凶狠得就如同眼睛被硫酸熏了一样剧烈。
“说我对马狠,不说他们对我更狠。”他喘着粗气说,喘息声都能听见。
“可怜!可怜!”史蒂夫结巴地说道,同情心使他痉挛起来,于是他赶紧把手深深地插入衣兜里。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都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于是他希望那匹马和马车夫都能幸福,此时他的这种心理达到一种奇怪的巅峰,他竟然希望带着马和马车夫一起上床睡觉。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还不是疯子。他此时的感情,就好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渴望;另一方面,这种感情又是很具体的,因为源自个人经历。经历是智慧之母。当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龟缩在角落里,极度可怜的心灵忍受着恐惧、悲惨、疼痛、悲伤,这时温妮通常会来到他身旁,把他带回到她的床上,就好像把他带入一个能把他的心灵抚慰得安宁的天堂。虽然史蒂夫容易忘记诸如人名、地址类的信息,但能忠实地记住真实的感受。能够被带上一个充满同情的温床是最治疗痛苦的良方,唯一的缺陷是很难找到足够大的床铺。看着马车夫,史蒂夫知道那会需要一张大床,看来他仍然有理智。
马车夫继续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自己的马车,就好像史蒂夫没有存在一样。他做出要上到驾驶座的样子,但不知何故,最后又放弃了,也许仅是厌恶赶马车了。他走近那位站在原地静止不动的老伙伴,弯腰抓住了缰绳,用右手猛地把那个显得很疲倦的大马头提到了自己的肩的高度。
“走吧。”他低声地说,语气中充满了神秘。
他一瘸一拐地领着马车走了。这是一次朴素的分手,马车的轮子缓慢地在碎石上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哭声,那匹马像个苦行僧一样谨慎地迈动着自己的瘦腿,从有灯光的地方走入一片昏暗的开阔地。在这片开阔地的周围,隐约能看到尖屋顶和小救济房窗户里散发出的微光。碎石的悲叹伴随着马车前行。在救济院大门口的路灯之间,又能看到缓慢行进的那辆马车了,虽然仅是很短的一小会儿,但仍然能看到矮粗的马车夫一瘸一拐地忙着赶路,高举着手拉着马头,那匹瘦马仍然拘谨地走着,保持着自己特有的孤独尊严,马车轮上的昏暗车厢则滑稽地跟在后面摇摆且沉重地走着。马车向左拐了,沿路上有个小酒馆,距离大门有50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