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9页)

马车夫把他那张浮肿的大脸转向史蒂夫,狂暴地说道:“小家伙,再别做蠢事了。”

说完这番严厉的话,马车夫自己也紧张得要死,但只能继续赶马车,并严肃地默想着什么。对他来说,刚才的事难以理解。由于他常年坐在令人麻木不仁的天气里,所以失去原有的活力。尽管如此,他的智力并不缺少独立性或明智。经过严肃的思考,他最终认为史蒂夫不是个喝醉了酒的青少年。

在车厢内,两个妇女一直被沉默的魔咒控制着,因为她俩需要并肩共同忍受着旅途中车厢的震动、吱吱声、叮当声。史蒂夫的旧病复发,打破了这段沉默的魔咒。温妮高声说话了。

“妈,你做了你想做的。如果以后不幸福,你只能怪你自己。我觉得你不会幸福,真是不会幸福。在这个家里你难道不幸福吗?别人会怎样看我们呢?——别人并不知道是你自己想去救济院。”

“亲爱的,”老妇人的声调高得能压过噪音,但态度很诚挚,“你是我最好的女儿。维罗克先生……”

该谈维罗克先生的优点了,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满眼含泪地看着车厢的顶篷。然后,她把目光转移到窗外,好像是要看看马车走的情况。马车走得很慢,仍然沿着街边的铺路石在走。夜晚终于追上了这位老妇人最后一次坐出租马车的旅程,这时天刚摸黑,伦敦南部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肮脏、歹毒、嘈杂、无望、混乱。在街边大橱窗商店里的煤气灯的映照下,她戴着一顶紫色的无边女帽,那张大脸闪着橙色的光芒。

维罗克丈母娘,人老珠黄,岁月沧桑是一个原因,天生脾气坏是另一个原因。她先是人妻,后来又做了寡妇,生活中充满了困难和忧虑。当她脸红的时候,面色便成了橙色。女人到她这个年龄,又考虑到她是个很谦卑的人,再加上她经受过逆境的锻炼,本来是不会脸红的,但此时确实在女儿面前脸红了。此时此刻,她躲在四轮出租马车中,正在去救济房(一长排中的一个)的路上。这些救济房很小,里面的设施很简单,但仍然比生活条件更加拮据的坟墓要更仁慈一些。这让她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脸红了,因为她感到自责和羞愧。她不得不掩盖自己的脸红。

别人会怎么想呢?老妇人知道别人会怎样想,即温妮头脑中的那些人——她丈夫的老朋友和其他人。她在恳请这些人的帮助上获得了令人满意的成功。从前,她不知道自己做乞丐能如此成功,但她猜出了她的申请书能给他人什么样的印象。由于男人本来就不细心,并伴有既野蛮又粗鲁的性格,他们根本就没有深入地询问她的境遇。她故意不回答他们的问题,有时是紧闭双唇,有时是用富于表达力的沉默。男人们在做出各自的反应之后,往往会突然失去兴趣。她经常暗自庆贺不必与女人们打交道,因为女人其实更加铁石心肠、更加渴望细节,她们会焦急地要求知道她女儿和女婿到底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才驱使老妇人走向令人悲哀的极端。只是遇到了那位大啤酒商、下院议员、慈善委员会的主席时,她才被逼得哭起来,因为这位大人觉得自己良心有责去询问申请人的真实情况。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女人肯定掉眼泪。这位消瘦的绅士被弄糊涂了,想了一想,放弃了原有的要求,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她本不该伤心,慈善对象并不绝对要求是“无儿无女的寡妇”。实际上,慈善会无法拒绝她,但委员会做判断必须有足够的信息。任何人都能理解她不想成为家庭负担的愿望,以及其他的类似愿望。所以,维罗克丈母娘又大哭了好几场,这令那位主席感到相当的失望。

那眼泪不一般,是从那位身材高大的女性的眼睛里流下的,她戴着一头布满灰尘的黑色假发,穿着过时的、镶着肮脏的白棉布花边的丝绸衣服,这眼泪确实是悲痛的结果。她之所以哭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勇敢、毫无顾忌、全心全意地爱自己的两个孩子。女孩经常要为男孩而牺牲,如今她是牺牲了温妮。由于她不说出实情,她实际上是在玷污温妮的名声。当然,温妮是独立的,根本没有必要去顾忌那些根本没有机会见面的人的看法。可怜的史蒂夫就不同了,除了他能拥有妈妈的勇敢的举动和毫无顾忌,他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

温妮结婚初期获得的安全感,随着时间逐渐消散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永恒不变)。维罗克妻子的母亲孤独地坐在房子阴面的卧室里,回忆起一个寡妇从这个世界中获得的生活经验。但回忆没有给她带来不好的痛苦,她拥有的耐性与尊严是同样的多。她不畏艰难地思考着世上万物皆衰败的道理;好人有好报;她的女儿温妮是最好的姐姐,还是个非常自信的妻子。想到温妮对弟弟的真挚感情,她无法继续保持斯多葛哲学式的清心寡欲。她希望女儿的感情不受那个世上万物皆衰败原则的影响。她必须抱有这样的希望,否则她感到世界太可怕了。但考虑到她女儿的婚姻状态,她坚决拒绝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有个冷静客观的判断,应该尽量少给维罗克先生的善意增加压力,那么他的善意就有可能更加持久一些。那个优秀的男人显然很爱他的妻子,但他毫无疑问会把这种感情分享给尽可能少的她的亲人。如果那感情都能集中在史蒂夫身上就最好了。这才使得这位老妇人下定决心离开她的孩子,她不仅把这看作一种爱的举动,还是一种深远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