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第26/35页)
他很早就发现,自己的家庭相册是奥多最喜欢的书之一。在和奥多嬉戏时,彼得向他回顾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讲述托维家族在加拿大的经历。他们的朋友,相片记录的每个特殊日子;上一辈人逐渐长大并老去,新成员又给家族注入了活力。当照片中的彼得长大到一定年纪时,奥多认出了他。奥多倒吸一口凉气,伸出一根黑色的手指郑重其事地敲着照片,抬头看着他。彼得一页一页往回追溯,他指着越来越年轻的自己,那个身材消瘦、深色头发、皮肤紧致的自己。照片先是彩色的,然后变成老式的黑白照片。奥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在时间里逆流而上,直到彼得最早的一张照片。照片拍摄于里斯本,那时他的父母正要移民加拿大,他还只是一个两岁的婴儿。对于他,那个画面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奥多眨着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相册那几页的其他照片记录了父母早年在葡萄牙的亲戚。其中尺寸最大的是一张集体照,占据了整整一页,照片里的人拘谨地站在户外的一堵白墙前。大多数亲戚彼得已经认不出了。父母肯定说过谁是谁,但他已经不记得了。他们生活在那么久远的年代,距离加拿大又那么遥远,他很难想象他们曾经真的存在过。奥多似乎抱着同样的怀疑态度,却更愿意去接受。
一周之后,奥多再次翻开相册。彼得以为他会认出里斯本的那张照片,他却无动于衷。只有逆着时间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回顾,他才能再次认出襁褓中的彼得。等到下次翻看相册的时候,他又忘了。彼得意识到,奥多只活在当下。在时间的河流里,他既不关心上游的源头,也不在意下游的沙洲。
对彼得来说,回顾人生是一件悲喜交加的事。他深陷怀旧的泥沼。某些照片唤起的回忆令他痛彻心扉。一天傍晚,他对着一张年轻的克拉拉抱着初生的小本的照片,哭了起来。本那么小,泛红的皮肤上满是褶皱。克拉拉看上去很疲惫,又很欢喜。那只细弱的小手握着她的小指头。奥多望着他,满眼迷惑,同时又带着关切。猩猩放下相册,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彼得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为什么要哭?哭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哭只会模糊他的视线。他再次翻开相册,睁大眼睛盯着克拉拉和本的照片。他拒绝轻易落入伤感的陷阱。他转而关注那个重要而简单的事实,即他对他们的爱。
他开始写日记。他记录自己如何尝试着理解奥多,记录猩猩的习惯和癖好,以及这个生命的神秘色彩。他也记录新学会的葡萄牙词句。他还反思了他的乡村生活,他的往昔,他的整个人生。
他喜欢在地板上铺一张自己买的羊毛毯,背靠着墙坐在上面。他坐在地板上阅读,书写,和奥多互相梳理毛发,有时打个盹儿,有时只是坐在地板上无所事事。
坐下去又站起来是件很累人的事,但他提醒自己,这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是种不错的锻炼。奥多几乎总是坐在他的身边,轻轻靠着他,干着自己的事,或者给他捣乱。
奥多重新布置了房间。在厨房的操作台上,餐具被整齐地摆在外面,刀一排,叉子一排,以此类推。杯子和碗也摆在台面上,口朝下靠墙放置。家里的其他物品也是如此:它们不会被置于高高的架子上或者收在抽屉里,而是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比如排在墙根(书和杂志),或是放在地板的某处。
彼得是个爱整洁的人。他把东西放回原位,但是奥多立刻把它们按猩猩的方式还原。彼得回想整个过程。他把鞋放回门边惯常的位置,把老花镜盒放进抽屉,把几本杂志放到墙边另一个位置。他刚一转身,奥多就提起鞋,把它们放回他偏爱的那块石头地板上,把老花镜放回专属的那块地板上,把杂志放回墙边他选定的位置。啊哈,彼得想,原来他不是乱放的。这是一种不同的秩序。好吧,这让地板显得很生动。他放弃了自己的洁癖。这是地板生活的一部分。
他需要定期把一些物品放回一楼的房间。一楼名义上用来豢养牲口和存放农具,如今却塞满了经年累月积攒的杂物,一直堆到了天花板——这都源自一代又一代村民近乎病态的储物癖。奥多喜欢这个牲口圈。这是一座不断激发他好奇心的无尽宝库。
出了家门,还有整个村子。对于奥多来说,村子里有上千个兴趣点。比如路上的鹅卵石。路旁的花盆。数不胜数的石墙,每一堵墙他都能轻易爬上去。树木。连成片的屋顶——那是奥多的最爱。彼得曾担心村民会反感一只猩猩在他们的屋顶上游荡,但大多数人压根儿没注意到,而那些注意到的人也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奥多的步伐灵活而稳健,不会哗啦乱响,不会踩翻瓦片。他最喜欢老教堂的屋顶,那里视野极佳。他在上面时,彼得有时会进教堂坐坐。那是个谦卑的祈祷场所,空白的墙面,朴素的祭坛,一座在时光荏苒中变得暗淡的粗糙十字架苦像。走廊的另一头,在最后一排长椅后面,有一个书架,两侧立着花瓶。那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神龛,用来供奉某些尘封已久的基督教圣徒。他对宗教组织没有兴趣。首次造访时,他花了两分钟草草看了几眼,这就够了。不过小教堂是个安静的所在,它有着类似于餐馆的好处:他可以安心地坐下。他习惯坐在窗边的长椅上,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奥多顺着排水管爬上爬下。他从没带奥多进过教堂。他不想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