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第25/35页)
他想了想她刚才的话。他爱上奥多了,是吗?说到爱,这确实是一种爱——对方时刻期待他的关注,期待他的回应。他是否介意?完全不。所以这或许真的是爱。要是果真如此,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一种剥夺了所有特权的爱。他会说话,他有认知,他会系鞋带——那又如何?小把戏罢了。
这还是一种透着恐惧的爱。它依然如此,终将如此。因为奥多实在比他强壮太多。因为奥多是异类。因为奥多的脾性不可捉摸。只有一丝无法摆脱的恐惧,但不至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不值得担忧。他在奥多身边从未感到过强烈的畏惧或紧张,从未有过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他的感觉可以这样描述:猩猩悄无声息地出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彼得的所有情绪——讶异、惊奇、愉快、开心——之间,还有一瞬间的恐惧。除了等待这个瞬间过去之外,他别无他法。他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恐惧视作一种强烈却又转瞬即逝的情感。他只在必要的时候害怕。至于奥多,虽然拥有常人无法匹敌的力量,却从没给过他一个真正需要害怕的理由。
如果这真的是爱,那么它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相遇。这种相遇的背后隐含着人和动物之间界限的模糊,但他并不惊讶。很早以前他就接受了这种界限的模糊。令他惊讶的也不是奥多偶尔为之的把自己提升到彼得的“高等”身份的举动,比如奥多学会煮粥、翻阅一本杂志、恰当地回应彼得的话。这些事只是印证了娱乐行业人尽皆知的伎俩,即猩猩可以模仿人类这一肤浅的认识。不,真正令他惊讶的是那些把自己降低到奥多的“低等”身份的举动。因为那才是真实。在奥多掌握了煮粥这种简单的人类把戏的同时,彼得学会了一项困难的动物技能:无为。他学会了如何从时间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凝视时间本身。以他的观察,奥多在大多数时间里做的就是这件事:沉浸在时间里,仿佛坐在一条河里,看水流过。这是很难的一课。只是坐在那里,简单地存在。起初他总是渴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会让自己陷入回忆,在脑子里反复播放同样几部老电影,懊悔人生的遗憾,遮挽逝去的幸福。但他渐渐学会处于一种灵台空明、临河望水的安宁之中。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奇妙之处:不是奥多想要变得像他,而是他想要变得像奥多。
特蕾莎说得没错。奥多已经占据了他的生活。她指的是清扫和照顾。但事实远不止于此。他被猩猩的优雅深深感染,他再也无法变回一个普通的人。这么说,那的确是爱。
“特蕾莎,我想我们都在寻找那些赋予人生意义的瞬间。这里与世隔绝,我随时都能找到那种瞬间。每一天都如此。”
“和你的猩猩?”
“是的。有时我觉得奥多呼吸的是时间,吸进、呼出,吸进、呼出。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把分钟和小时织成毯子。当我们在巨石上看日落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手势,我发誓他是在描画一座雕像的边缘或是抹平它的表面,只是我看不清雕像的形状。但我不会感到困扰。我在一位时间编织者和空间制造者的身边。这对我就足够了。”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哥哥。”特蕾莎最后说,“你是一个整天跟猩猩待在一起的成年人。也许你需要的是心理咨询,而不是女朋友。”
和本的对话要轻松很多。“你什么时候回家?”他追问。
儿子是否在表达对他回家的期待,而不仅仅是对他出走的不满?“这就是家,”他回答,“这就是家。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我有时间就去。”
彼得从没提起奥多。当本发现奥多的存在时,他以冰冷的缄默表达自己的态度。这事对他而言就好像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同性恋一样,最好不要多问,以免得知任何不雅的细节。
孙女瑞秋出乎意料地成为他最贴心的支持者。他们之间隔着半个地球。距离促使她把青春期的秘密全都倒进他的耳朵。在她眼中,他是自己的同性恋祖父。她用谈论男孩的热切口吻向他询问奥多的情况和他们的同居生活。她想来看他,想认识他那个浑身长毛的小个子男友,不过她得上学和去夏令营,而且葡萄牙离温哥华实在太远了。更不用说她百般不情愿的母亲。
除了奥多,他已是孤身一人。
他加入了读书俱乐部,订阅了各种杂志。他让妹妹寄来一箱箱平装二手书(封面艳丽、情节跌宕的那种东西)和旧杂志。奥多是和他一样的热心读者。每本新的《国家地理》一到,他就呼呼直叫,兴奋地双手拍地。奥多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细细品味每一幅插画,对夹页和地图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