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第13/35页)
“葡萄牙高山区有多远?”他问。
“去葡萄牙高山区?大约十个小时。”那个人回答。
彼得又掰着手指跟那人确认一次。十根手指。十个小时。那人点了点头。彼得叹了口气。
他研究了一下地图。和在美国境内一样,他决定避开大城市。那意味着驶离海岸线,斜穿内陆地区。在穿过一座名叫阿良德拉的小镇之后,有一座桥横跨塔霍河。然后就只剩下一些小村镇,它们在地图上用最小的空心黑圈来标示。
他连开了几个小时,只在一个名叫波尔图阿尔托的地方短暂停留,找了家餐馆吃了点儿东西,增加补给。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接着,他们来到蓬蒂-德索尔。这是一个令人愉悦的热闹城镇。他充满渴望地望着眼前的旅馆,真想就此住下。但他仍然继续赶路。到了郊外,他拐上一条僻静的岔路,把车停在一片橄榄林边。他的车仿佛一只即将飘过原野的灰色气泡。他在奥多身边放了食物。他想把睡袋横铺在前排,但两个座椅离得太远,也不能往后放倒。他看了一眼车边的地面。石子太多了。最终,他钻进后座,把奥多沉重的身体挪到地板上,自己以胎儿的姿势蜷缩在后座上,一合上眼就陷入了沉睡。
下午彼得醒来的时候,奥多就在他身边,几乎坐在他头上。猩猩正在东张西望。毫无疑问,他正在琢磨人类又在他身上耍了什么新花招。他这是在哪儿?那些高楼都去哪儿了?彼得感觉到奥多身体的温热。他依然很疲惫,但焦虑使他清醒。奥多会发怒吗?会攻击他吗?如果他发动攻击,彼得无路可逃。他缓缓坐起身。
奥多张开双臂拥抱他。彼得也回抱奥多。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给奥多喝水,喂他苹果、面包、奶酪、火腿。奥多几口就吞下了肚。
彼得看见一群男人沿路走过来。他们的肩上扛着铁锹和锄头。他挪到驾驶座上,奥多跳上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他发动汽车,奥多伴着引擎的轰鸣“呼——呼——”直叫,但没有别的动作。他掉了头,回到大路上。
和大多数移民一样,他的父母是为了摆脱贫困才离开葡萄牙高山区的。他们决心让自己的孩子在加拿大过上不一样的富足生活。他们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就像包扎一处伤口。在多伦多,他们刻意避开一同移民来的葡萄牙同胞。他们强迫自己学英语,不把母语或者故乡文化传给子女。他们还鼓励子女扩大社交圈子。最终儿子和女儿的伴侣都不是葡萄牙裔,这让他们备感欣慰。
到了他们生命的最后几年,在成功地改头换面之后,父母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彼得和妹妹特蕾莎这才能够偶尔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有时是短小的故事,配上家族照片。一些名字被提及;一个模糊的地理轮廓逐渐浮现,它围绕着一个地名:图伊泽洛。那是父母的来处,也是他和奥多的去处。
不过他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他从里到外都是个加拿大人。他在逐渐退去的暮色中行驶,欣赏着此间迷人的风光和繁忙的乡村图景。四处都是成群的家禽和牛羊,还有蜂房和葡萄园,犁过的田地和修剪过的橄榄林。他看见人们背着柴火,毛驴驮着篮子。
天黑了,他们停车休息。他挪到狭窄的后座。夜半时分,他恍惚间觉察到奥多开门下车,但他困得没有气力查看。
早晨,他发现猩猩睡在车顶的篷布上。彼得没有叫醒他。他拿出旅行指南读起来。他发现一路上看到的那种奇特的树——敦实的树干、粗壮的枝干、深褐色的树皮,一部分树皮被齐整地剥掉——原来是软木树。树皮剥落处泛着红褐色的微光。他暗下决心,从此只喝用玻璃瓶和软木塞封存的酒(14)。
西哥特人、法兰克人、罗马人、摩尔人——他们都曾来到这里。有些人落脚之后,搞了点儿破坏就离开了。其他人则待得更久一些,足以修起一座桥或一座城堡。他在旅行指南边栏里发现一条介绍——“葡萄牙北部特有物种:伊比利亚犀牛。”这就是机场那人说的犀牛吗?这种生物学上的遗迹是冰川时期长毛犀牛的后裔,在葡萄牙一直生存到现代,它们零散的栖息地日渐萎缩,最后一头有记载的个体死于一六四一年。它们外貌凶猛强壮,性情却大多很温驯——毕竟是食草动物,不易发怒却很容易消气。它们渐渐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无法适应留给它们的越来越小的空间。因此它们消失了,虽然时至今日仍不时有目击报告。一五一五年,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把一头伊比利亚犀牛作为礼物献给教皇利奥十世(15)。旅行指南里有一幅丢勒为这头犀牛绘制的木刻版画的复制品,旁边标注着“不真实的独角兽”。他端详着那幅画。它看上去雄壮而古老,虚幻而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