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9/26页)
“我们把同样的健忘用在福音书上。我们记住了死者。我们当然记得住。但我们记得住是谁杀了他吗?假设你在街上随便拦一个人,问:‘立刻告诉我,是谁谋杀了耶稣?’我猜那人多半张口结舌。到底是谁谋杀了拿撒勒人耶稣?谁应当对此负责?是加略人犹大吗?嘿!他不过是个工具,一个帮凶。他背叛了耶稣,他把他卖给了搜捕他的人,但他并没有杀害他。那么,是不是本丢·彼拉多——那个宣判耶稣死刑的罗马执政官?也很牵强。他知道耶稣是无罪的,想把他释放,也更愿意把巴拉巴钉在十字架上,但他最终屈服于愤怒的民众(13)。彼拉多宁可牺牲一个无辜的人,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骚乱爆发。所以他是一个懦夫,另一个谋杀案的帮凶,但他也并非真正的凶手。
“那么,是谁犯下的罪行?广义上讲,是罗马人吗?耶稣的确是被罗马士兵绑起来的——命令由罗马军官下达,遵照一个罗马行省的罗马律法。不过有谁听说过这么模糊的凶犯?神之子被一个早已消失的帝国的无名奴仆杀害,只为安抚一个争吵不休的本地族群——我们在神学上能接受这样的观点吗?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难怪没人记得凶手是谁。
“啊!但是显而易见:是犹太人谋杀了耶稣!这话听上去很熟悉,对不对?一群工于心计的犹太长老和罗马当局沆瀣一气,阴谋除掉一个带来麻烦的同胞。(我们只记得恨犹太人,却忘了恨意大利人——为什么会这样?这真是一种耻辱!)但是,如果该负责的是犹太人,那么是哪几个人?他们叫什么名字?我们知道大祭司该亚法。还有其他人吗?没有别的名字被提及。实际上,和犹大、彼拉多一样,该亚法也只是帮凶。犹太人不能公开杀死犹太人——记得十诫吗?该亚法必须找到下得了手的人。于是他和同辈的长老煽动民众,让民众决定耶稣应该被钉死。他们承担着真实的、实质性的罪名。如果民众大声疾呼,要求释放耶稣、钉死巴拉巴,彼拉多一定会照办,该亚法的阴谋就无法得逞,犹大也不必退还沾血的钱。
“看样子我们已经找到了答案:拿撒勒人耶稣的死,罪在民众。严格来讲,首先是民众被寂寂无名的官员欺骗,然后被寂寂无名的长老煽动,希望耶稣被处死,最后没名没姓的士兵动手杀死了他。但一切都源自民众,还有比民众更没名没姓的吗?民众的定义,不就是无名氏吗?这样看来,整件事水落石出:有罪的犹太人,有罪的罗马人——他们只是挡箭牌,是混淆视听的熏鲱鱼(14),这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惯用手法如出一辙。难怪那些随处可见的粗人会认为隔壁的犹太人杀死了耶稣,因为那更具体。但神学上的事实是:无名氏杀死了拿撒勒人耶稣。那么谁是无名氏呢?”
玛丽亚顿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欧塞比奥如梦初醒,意识到妻子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哦!我不太清楚。我从来没有——”
“无名氏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们所有人。我们杀死了拿撒勒人耶稣。我们就是民众。我们就是无名氏。写进历史的不是犹太人的罪,而是我们所有人的罪。但是我们那么快就忘记了这一点。我们不喜欢罪过,对吧?我们惯于文过饰非,将罪过转嫁给他人。而且正因为我们厌恶罪过,所以我们记不住福音书里是谁杀死了受害者,就像我们记不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里是谁杀死了受害者。
“说到底,这难道不是形容耶稣生平的最简洁的方式吗——一起谋杀案?一条生命被夺走,受害者完全无辜。是谁干的?谁有作案动机和时机?尸体上有什么痕迹?它说明什么?这需要一名优秀的侦探来破案。凶案发生多年以后,这位一世纪的赫尔克里·波洛出现了,他就是塔尔苏斯的保罗。基督教始于保罗。最早的基督教文献就是保罗的信件。我们从这些信中获知耶稣的故事,这比福音书上的耶稣生平早了若干年。保罗立誓把耶稣的事件查个水落石出。他使用自己的‘灰色细胞’,四处查访,听取证词,仔细查看事件记录,搜集线索,研究每一个细节。在去往大马士革的路上,他眼前闪现出一个画面,顿时恍然大悟。在调查接近尾声时,他得出了唯一可能的结论。然后他开始布道,开始书写;耶稣也从一个失败的弥赛亚(15)变成了替我们背负原罪的神子。保罗使得拿撒勒人耶稣的案件真相大白。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悬案的破解带给我们某种快感,同时读者也被她惊人的创造力折服。与此类似,耶稣的复活及其意义同样在基督徒心中唤起一种大欢喜——这种欢喜更进一步,它是持久的快乐;基督徒感谢上帝惊人的创造力,以及祂无限的悲悯。在这里,一个问题曾困扰保罗:一位慈爱的神为何会被意外处死,然后又复活?唯一的答案是:耶稣通过复活来洗刷我们的罪过。赫尔克里·波洛会由衷地赞同保罗解谜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