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8/26页)

“我注意到一系列事件。每个不经意的事件都暗藏玄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是对于有启示性的线索的叙述,因此语言直白简明,段落和章节短小庞杂,和福音书一样。只有关键点才会被讲到。侦探小说和福音书一样,也在去芜存菁。

“我注意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里几乎完全见不到孩子,因为谋杀案无疑只是成年人的娱乐;孩子在福音书里基本也没有出现,因为福音书同样只针对成年人。

“我注意到那些洞悉真相的人总是遭到怀疑和蔑视。那显然也是耶稣的遭遇。但是看看年迈的马普尔小姐,她总能洞悉真相,所有人却对此感到惊讶。赫尔克里·波洛也一样。那个怪模怪样的小个子男人怎么可能洞悉一切?但他确实洞悉一切。这是温和者的胜利——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如此,在福音书里同样如此。

“最严重的罪行莫过于夺走一条生命,这一直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故事的核心。这也是耶稣故事的核心。在这两类故事的叙述中,不计其数的角色被简要地介绍,都出于同一个目的:将所有嫌疑人罗列在读者面前,让他们观察谁屈从于恶魔的诱惑,谁却不为所动。坚忍与懦弱并立,在福音书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里都是如此。在这两类故事里,灵感出现的方式如出一辙:我们被告知事实,但事实本身善恶难辨;然后我们获得一种解读,这种解读为事实赋予意义。耶稣的寓言采用这种讲述方式:先是全面的阐述,然后是解释。比如耶稣的受难。他的殉难和复活正是先讲事件经过,再由保罗进行解释,并赋予其意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的结局也一样:赫尔克里·波洛先回顾所有的线索,再向我们揭示它们的含意。

“见证者的角色同样至关重要。无论是耶稣还是赫尔克里·波洛都无暇提笔书写。他们满足于生活在话语的世界。所以见证者变得必不可少,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这其实是水到渠成。一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事,人们觉得有义务作为见证。见过耶稣的人会在余生里向家人、朋友和陌生人讲起他,直到他们的话传到保罗的耳朵里,然后是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阿瑟·黑斯廷斯也是如此——他在众多的赫尔克里·波洛故事中扮演类似华生医生的叙述者角色,忠实程度堪比福音书的讲述者。

“但是,每个证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不可靠的。我们在阿瑟·黑斯廷斯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总是比赫尔克里·波洛慢半拍,要靠波洛给出合理的解释。然后我们意识到愚钝的人并不只是阿瑟·黑斯廷斯。我们同样会遗漏线索,曲解事件关键,无法领会要点。我们也需要赫尔克里·波洛为我们解惑。耶稣的情况也一样。他身边围绕着数不胜数的阿瑟·黑斯廷斯,他们永远会遗漏线索,曲解事件关键,无法领会要点。他也需要向门徒解释一切,这样他们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即便如此,门徒的理解也多有偏颇,他们对于耶稣的言行无法达成共识。看看福音书吧:四本书,每本都和其他几本略有不同,每本都和其他几本有逻辑冲突,就像同一案件的不同证词常常互相矛盾一样。

“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里,凶手总比我们预想的离我们更近。想想《褐衣男子》《七面钟之谜》《三幕悲剧》《ABC谋杀案》,尤其是《罗杰疑案》——我只是随便举几个例子。我们的目光对于远方的恶魔很敏锐,但是距离越近,道德的近视就越严重。边界变得模糊,焦点难以辨认。于是当凶手揭晓时,你的反应是:‘你也有份,布鲁图?’(12)当犹大——好心的加略人犹大,我们亲爱的朋友和旅伴——被证明是叛徒时,门徒们一定也是这副表情。我们总是对于身边的恶魔视而不见,总是心甘情愿地把头转开!

“说到视而不见,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时总是身不由己。我们必须读下去。我们想知道是谁干的,怎么干的,为什么要那么干。然后我们找到了答案。我们惊讶于案犯的精心设计。啊,凶手的头脑多么冷静,他下手多么狠辣。我们如饥似渴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我们放下书本——然后我们瞬间就忘记了凶手是谁!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却忘不了受害者。阿加莎·克里斯蒂可以把小说取名为《罗杰疑案》或《埃奇威尔爵士之死》,却毫不担心读者会丧失兴趣。受害者已经摆明了,我们忘不了他。但是凶手那么快就从我们的头脑里消失了。在阿加莎·克里斯蒂所写的众多小说之中,我们随手翻开一本,会下意识地想:我读过这本吗?让我看看。她死了,对,我记得,但是谁干的?哦,不记得了。我们必须重新读上一百页才能想起是谁夺走了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