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9/13页)
我宁愿独自一个人,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因为他们说来说去,最后总是归结到同一件事情,情况怎么坏,情况怎么好,一个人认为是这样,另一个人认为是那样,然而,说来说去,他们总是要转到跟自身存在的意义有关的话题上去。从前,我自己也是像他们这样生活的,可是现在,我跟他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
依我看,他们话讲得太多。他们有忧虑,有目标,有愿望,可是对于这些我都不能跟他们持共同的见解。我常常跟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坐在饭店主人那小小的花园里,试着向他解释,其实只有这么一件事情:就像这样静幽幽地坐着。他们当然也明白,也同意,甚至也有所察觉,但那只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是的,就是这句话——他们有所察觉,不过往往只是他们的半个人,另外的半个却从事别的活动,他们自己这样分心,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全身心地来体验这一点。我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我在这里,在他们的屋子里,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在他们的工作岗位上看见他们的时候,我觉得其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使我也想待在这里,把战争忘掉,可是那也同样使我反感,它是那样的狭窄,怎么能充实一个人的生活,应当把它砸个粉碎。当前线的弹片在弹坑上空呼啸,照明弹高高地往上直蹿,伤员被放在帐篷布上给抬回来,战友蜷缩在壕堑里,他们怎么能这样干!他们在这里是另一种人,是一种我所不能正确理解的人,这种人我既嫉妒又鄙视。我不能不想到卡钦斯基,想到克罗普,想到缪勒和加登,他们在干些什么呢?也许他们正坐在营房食堂里,或者在游泳,要不了好久,他们又得上前线去了。
在我房间里,桌子后面有一张棕色的皮沙发。我就坐在那上面了。
四周墙上用图钉钉着许多图片,都是我以前常常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片与图片之间,是一些我过去喜爱的明信片和绘画。屋角里有一只小小的铁炉。对面靠墙搁着几个书架,上面放着我的书。
当兵以前,我曾经住在这间屋子里。这些书,都是我用教课挣来的钱陆续买回来的。其中有许多是旧书,例如所有的经典名著就全是旧的,有一卷蓝布面精装本,还花了一马克二十芬尼[17]。我买来了全套,因为我这个人很仔细,不相信选集的编辑能够把所有最优秀的作品统统编选进去。因此我只买“全集”。我孜孜不倦地把大部分书都读了,但是真正能够吸引我的却为数极少。我宁愿读另一类书,现代的作品,这类书的价钱当然要贵得多。有几本我是用不太老实的手段得来的,我从人家那里借了,却没有去归还,因为我舍不得同它们分手。
有一格书架上放的全是教科书。它们被保管得不太仔细,已经翻得残破不堪,因为某些原因,有几页已经给撕掉了。这一格的下面是期刊、报纸和信件,跟图画和草样乱堆在一起。
我很想回忆一下我自己当年的情景。它依然留在这个房间里,我马上就感觉到了,四周的墙壁把它保存了下来。我双手搁在沙发的扶手上;现在我无拘无束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把两腿跷起,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角落里,坐在沙发的扶手中间。小窗敞开着,从窗口望出去,我可以看到那熟悉的街道景色,尽头处是那座高高耸起的教堂尖塔。桌子上放着几枝花。钢笔杆,铅笔,一个作为镇纸的贝壳,墨水瓶——这里什么也没有改变。
要是我幸运,战争结束以后,回到这里,永远住下去的话,这光景一定也会是这样。我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房间,等待着。
我有点激动,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因为激动是不对的。我要重新恢复那种悠然神往的心情,我要体验那种同样有力而无法形容的冲动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前每逢我转向书本时往往就会产生的。当时曾经从五颜六色的书脊上升起来的希望的和风,又会将我笼住,把那块搁在我心头什么地方的沉重灰暗的铅块熔化,把对未来的焦急、思绪中的轻快的欢乐重新惊醒过来,它会把我那已经失去的青春的活力给我带回来。
我坐着,等着。
我忽然想起,我应当出去看看克默里希的母亲,也不妨去拜访一下米特尔施泰特,他应该住在营房里。我朝窗外望去:在那被阳光照耀着的街道的图景后面,显现出连绵的丘陵,轮廓模糊,仿佛悬在天边,但这景色无形中变成了秋季里爽朗的一天:我跟卡钦斯基和克罗普一起坐在炉火旁边,吃着连皮烤的马铃薯。
然而,我不愿意想起这些事,我便把它们拂开了。这间屋子应当会说话,它应当抓住我,揪住我,我要感觉到我是属于这里的,我要倾听,我要知道,当我回到前线的时候:战争将会沉没,它将淹溺在回家的浪潮中间,它将永远地过去,不会再来啃噬我们,它将只是一种与我们毫不相干的外在力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