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在去图尔斯家之前(第8/16页)

每天晚上,当酒屋打烊,当沉睡的人被抬到外面,当破碎的酒瓶和杯子被打扫干净,地板也清洁过之后——虽然无论怎样冲洗都不能冲掉生朗姆酒的气味——抽屉都被拉出来,瓦斯灯也从悬在天花板上的长长的铁丝钩上拿下来,放到柜台上抽屉旁边。钱都被整整齐齐地码好,布罕戴德在一张一面光滑一面粗糙的褐色牛皮纸上记下一天的收入。他用很黑的软铅笔在光滑的那面上作记录。酒屋镶嵌在深沉的黑暗中;肮脏的木板和陈腐的朗姆酒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布罕戴德嘟嘟嚷嚷地算着账,背景音是瓦斯灯嘶嘶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淹没在夜晚的喧嚣中,此刻在静谧中发酵成了咆哮。

布罕戴德的声音即使在低沉的时候也仿佛是一种哀鸣,带着暴怒的锋刃。他是一个矮小的人,有和阿扎德一样的尖鼻子和瘦长脸;不过这张脸上从来不曾有过慈祥的表情;永远都是厌倦和愤懑,特别是在夜晚的最后时刻。他快要秃顶了,凸出的前额有如同鼻子一样的曲线。他薄薄的上嘴唇轮廓突出,从中间分成了两块大小相当的匀称肉块,压在下嘴唇上,好似将其吞了下去,几乎完全遮住了下唇。布罕戴德算钱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就在旁边研究那些肉块。

布罕戴德毫不掩饰地认定毕司沃斯先生是塔拉派来的奸细,因而对他极不信任。没有多久,毕司沃斯先生就发现布罕戴德手脚不干净,他夜晚热衷计算的账目不过是为了敷衍塔拉每周一次的查账。毕司沃斯先生并不吃惊,也不曾对此加以指责。他只是为布罕戴德的有些方法感到尴尬。

“如果有人喝了三四杯酒还要酒喝,”布罕戴德说,“不要给他们满杯。”

毕司沃斯先生什么也没有问。

布罕戴德看向别处,解释说:“这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好。”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了规律,当布罕戴德感觉他短斤少两差不多够一杯酒的分量时,他就会贪污一杯酒的钱。布罕戴德会直勾勾地盯着刚付钱给他的那个人,含糊其辞地说一会儿话,然后开始抛接硬币。每当毕司沃斯先生看见一枚硬币旋转着上升然后再掉落的时候,他就知道它最后一定会落进布罕戴德的腰包。

一旦布罕戴德高高兴兴地和顾客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他对毕司沃斯先生疑心和厌烦的时候。“你,”他会对毕司沃斯先生说,“你到底在看什么鬼?”有时候他会对柜台对面的人说:“看看他。总是笑眯眯的,嗯?好像就他最聪明。看看他。”

“没错,”酒客说,“他可是一个真正精明的人。你最好防着他点,布罕戴德。”

于是在酒客们那里,毕司沃斯先生就是那个“伶俐人”或者“小滑头”,某个可以奚落嘲讽的人。

他的报复是每天早晨给朗姆酒装瓶的时候往酒里吐唾沫。一样的朗姆酒会有不同的价格和标签:“印度女郎”、“白色公鸡”、“长尾小鹦鹉”。每一个牌子都有自己固定的顾客,而对于毕司沃斯先生来说,这种隐秘的报复给了他小小的但是持久的快乐。

储藏酒的房间附属于酒屋建筑群,围着一个没有铺砖的场院构成了四方形。布罕戴德和家人以及毕司沃斯先生住在其中的两间屋子里。天气好的时候,布罕戴德的妻子就在通向某一间屋子的台阶上做饭;下雨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的一间用瓦楞铁皮搭成的小棚里烧饭,那是布罕戴德在清醒和尚有责任感的时期搭的。其余的房间被用作储藏室或者租给其他人家。毕司沃斯先生睡觉的屋子没有窗户,永远是一片黑暗。他的衣服挂在一面墙上的钉子上;他的书占据了地板上的一小块空间;他和布罕戴德的两个儿子睡在用椰子纤维制成的硬邦邦的带有异味的床垫上。每天早晨床垫被卷起来,在地板上留下粗糙的纤维碎屑,然后被推进隔壁房间布罕戴德的那张四柱大床下面。等这一切安排妥当,毕司沃斯先生就觉得一天中剩下的时间里他和这间屋子没有任何瓜葛了。

在每周日和周二下午酒屋歇业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有时候他到后巷去看他的母亲。他每个月给她一元钱,但是她仍然让他感觉徒劳和不快,于是他宁可去找艾力克。但是现在他很少能找到艾力克了,大多数时候毕司沃斯先生最后都去了塔拉家里。后阳台上的书柜里出其不意地摆满了二十本高大的黑色的《综合知识大全》。阿扎德同意从一个美国的旅行推销员手中购买这些书,他还没付定金,书就被送来了,然后显然被遗忘了。那个推销员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要求付钱,而阿扎德兴高采烈地宣称那个公司已经破产了。他压根儿没有读这些书的意思,但的确是赚了个大便宜;当毕司沃斯先生每周都来读这些书从而证明了它们的用处时,阿扎德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