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在去图尔斯家之前(第7/16页)

他们马马虎虎地亲吻了对方,她开始问问题。他觉得她的态度非常冷酷,并把她的问题看作一种质问。因此他的回答是郁闷的、自卫性的、愤怒的。她怒意高涨,向他吵嚷起来。她说他一点也不知道感恩,她所有的孩子都忘恩负义,从来不知道体谅别人为他们付出了怎样的辛劳。随后她的怒气消了,她变得通情达理,维护着他,就像他原本希望她会有的态度一样。但是现在这不能给他任何安慰了。她舀了水让他洗手,安置他坐在一个矮凳上,给他一些吃的。那并不是她自己的食物,因为在这个屋子里食物是共享的,她只是在厨房里帮忙烧了饭。她又好好地照顾他。但是她已经无法让他从郁闷中解脱出来了。

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到她举动中的荒唐和温柔:欢迎他回到并不属于她的小屋,拿给他并不属于她的食物。但是他一直记得这些,在将近三十年之后,当他成为西班牙港的一个小文学社的一员的时候,他用简单的无韵诗描写了这次见面并高声朗读了这首诗。他只字未提自己的失望、郁闷,以及所有的不愉快,而当时的情景被改写成寓言:旅途,欢迎,食物,还有庇护所。

吃完饭之后他才知道贝布蒂不高兴还有另一个原因。德黑蒂和塔拉后院的男仆私奔了,这不单是对塔拉的忘恩,让她脸面无光,因为后院男仆是极为低级的工作,而且,这让她一次失去了两个训练有素的仆人。

“是塔拉想让你成为一个梵学家的,”贝布蒂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怎样告诉她。”

“跟我说说德黑蒂的事情。”他说。

贝布蒂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没有人再看到过德黑蒂,塔拉发誓说永远都不会再提她的名字。贝布蒂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己应该为德黑蒂的举动受到所有的责备;虽然她声明自己已经无法对德黑蒂做什么了,但是她的态度却显得她不但要为了塔拉的还要为了毕司沃斯先生的愤怒而袒护德黑蒂。

其实他既不生气也不引以为耻。当他问及德黑蒂的时候,他只是想起了那个以为自己的弟弟死了而把他的脏衣服贴在脸上哭泣的女孩。

贝布蒂叹息着。“我不知道塔拉会对这件事怎么说。你最好亲自去见她。”

塔拉也没有生气。虽然真如她起誓的那样,她没有再提及德黑蒂。而阿扎德,因为杰拉姆仅仅稍微暗示了他毕司沃斯先生的不检点行为,他一面高声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面试图让毕司沃斯先生仔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毕司沃斯先生的尴尬让塔拉和阿扎德忍俊不禁,最后他自己也笑出来了,然后,在塔拉家舒适的后阳台上——虽然房子是泥墙,却有着体面的柱子,整洁的茅草屋顶,在半墙高的地方装着木制搁板,墙上悬挂着印度神像,使得整座房子看上去非常明亮——他讲述了香蕉事件,起初他还言辞激烈、气势汹汹,但是当他注意到塔拉流露出同情的时候,他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伤痛,于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而塔拉把他搂在胸前,擦干了他的眼泪。就这样,他原本期望在他母亲那里得到的安慰由塔拉给予了。

阿扎德买了一辆公共汽车,又开了个车库,艾力克就在车库里工作。他不再穿红色的女式上衣,也不再玩蓝尿的把戏,而是在油污中鼓捣一些神秘的事情。油污使得他多毛的腿变得乌黑;油污也让他雪白的帆布鞋变得黑不溜秋的;油污弄黑了他的手,甚至延伸到手腕以上;油污让他的短工作服裤子乌黑而僵硬。他还有在油污的手指和嘴唇之间叼一根香烟而不沾半点油渍的本事,毕司沃斯先生很佩服。他的嘴唇还是可以轻易地歪曲扭动,他滑稽的小眼睛仍然有些斜视,但是他小小的方形脸的两颊已经塌陷下去,而且他现在始终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浪荡的神态。

毕司沃斯先生没有和艾力克一起到车库工作。塔拉把他派去了酒屋。这是阿扎德第一笔投资,由此赚来的钱使他得以发展其他后来的生意。但是随着阿扎德生意的扩张,酒屋逐渐失去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现在是他的哥哥布罕戴德负责经营。关于他有很多不好的传言:布罕戴德很显然常常酗酒,殴打妻子,并且有一个非本族的情妇。

贝布蒂并没有被征询意见,但她对塔拉感激涕零。毕司沃斯先生因为想到可以挣钱而兴奋莫名。他并不能挣到很多钱。他要住在店里,由布罕戴德的妻子安排饮食;他时不时地会收到一两套衣服;薪水是每个月两元钱。

酒屋是一栋又高又深的设计简易的建筑,与地面水平,瓦楞铁皮的斜屋顶架在水泥墙上。因为双开式弹簧门的关系,从外面只能看见酒屋湿漉漉的地板和酒客的脚,因此,在这个通常都敞着大门的地方,这座建筑带了一丝邪恶的感觉。但是这门很必要,因为走进这扇门的大部分人都是要喝酒麻醉自己的。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有人醉瘫在湿地板上,那是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的男人,还有女人;没出息的人在角落里哭泣,他们的悲痛被那些站着的酒客的喧哗和拥挤淹没,而酒客们一口吞下自己的朗姆酒,做个苦脸,又匆忙咽一口水,继续买更多的朗姆酒。到处都是诅咒发誓、自吹自擂,以及威胁恐吓的声音:打斗,破碎的瓶子和警察都屡见不鲜,铜币、银币和纸币则源源不断地进了柜台下面油腻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