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2/25页)
“这就又谈到我们的问题核心!”阿尔玛反驳说,“假如我的理论是正确的,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存在。别忘了,舅舅,我的论文可不是叫‘牺牲自我的快乐理论’。”
“发表了吧,阿尔玛,”他无力地说,“这是一件优秀的思想成果,完好无缺。
发表了吧,让世界讨论这个问题。”“我不能发表,”她执意说,“除非论点已无可辩驳。”因此对话如同往常一样,继续循环、绕圈、终止,困在同样令人沮丧的一角。迪斯舅舅低头望着蜷曲在他大腿上的狗儿罗杰,说:“我要是快淹死在运河,你会救我吧,是不是,我的朋友?”
罗杰饶富兴味地摇着尾巴,以示回答。阿尔玛不得不承认:迪斯舅舅要是快淹死在运河、困在大火中、在牢里挨饿或卡在倒塌的建筑物底下,罗杰很可能会拯救他——而迪斯肯定也会为它做相同的事。迪斯舅舅和罗杰之间的爱完全像当下一样持久。从见面那一刻起,他们这对人与狗便从此形影不离。四年前,罗杰在抵达阿姆斯特丹不久后就让阿尔玛明白,它不再是她的狗——事实上,它从来不是她的狗,也不是安布罗斯的狗,而是纯粹由于命运的缘故,始终都是迪斯的狗。罗杰生在遥远的塔希提,迪斯·范·迪文德却住在荷兰,罗杰显然认为这只是不幸的文书错误,如今幸好更正了过来。
至于阿尔玛在罗杰生命中的角色,她只是个信差,负责把这只焦虑的橘色小家伙运过半个地球,为了让狗与人在永恒忠诚的爱中,公正合理地结合在一起。
永恒忠诚的爱。为什么?
罗杰是阿尔玛弄不懂的另一个例子。
罗杰和普鲁登丝,两者都是。
一八五八年的夏天到了,一个突然的死亡季节也随之而来。悲伤始于六月的最后一天,阿尔玛收到她妹妹的一封来信,宣布了一连串可怕不幸的消息。
“我有三则死讯要通知你,”普鲁登丝在信的第一行提醒她,“或许,姐姐,在你继续读下去前,最好坐下来。”阿尔玛没有坐下来。她站在位于植物园区的范·迪文德公馆家门口,阅读这封从遥远的费城寄来的悲伤信件,双手悲伤地颤抖。
普鲁登丝首先报告说,汉娜克过世了,享年八十七岁。这位老管家在白亩庄园的地下室,在她那私人宝库的铁栏杆的保护下过世了。她显然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没有受苦。
“我们无法想象,少了她,我们在这里该如何过下去,”普鲁登丝写道,“我无须向你提起她的善良和价值。她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母亲,就像我知道她对你也是。”
然而,汉娜克的死讯刚传来,普鲁登丝写道,一个男孩就带着霍克斯的口信来到白亩庄园,说芮塔——“这些年来的疯狂把她变得让人认不出来”—— 在格里芬精神病院的房间中死去。
普鲁登丝写道:“我们很难知道,该对谁更感痛惜:芮塔的死,或是她令人痛心的人生境遇。我努力回忆许久前那个多么快乐、无忧无虑的芮塔。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看不到那个女孩,在她变得心智不清之前……因为正如我方才讲到的,那是许久前的事了,当我们都还那么年轻时。”
而后传来最令人震惊的消息。普鲁登丝说,芮塔死后没隔两天,霍克斯也死了。他刚从格里芬归来,料理过他妻子的后事,就在他的印刷厂前门瘫倒下来。享年六十七岁。
“原谅我在过了一个多星期后,才写给你这则不幸的信息,”普鲁登丝最后说,“我的脑袋遭遇种种忧虑、悲伤的侵袭,使我难以写信。这使人心思错乱。我们大家都十分悲痛震惊。或许我之所以迟迟未写此信,是因为我不得不认为: 我一天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可怜的姐姐,她就无须承受。我在我心中给你寻找一丁点儿安慰,却发现很困难。我自己几乎都找不到安慰。求主接受他们,保守他们每一个人。我想不出还要说什么,请原谅我。学校持续运行。学生们不断进步。狄克逊先生与孩子们捎上他们不变的关怀——最真诚的,普鲁登丝。”
阿尔玛这时才坐了下来,放下信函,搁在她身旁。
汉娜克、芮塔和霍克斯——一晃眼间都走了。
“可怜的普鲁登丝。”阿尔玛低声说出。
确实,可怜的普鲁登丝永远失去了霍克斯。当然,普鲁登丝许久前就已失去了霍克斯,可如今她再次失去他,这回是永远失去。普鲁登丝从未停止爱过霍克斯,他也从未停止爱她——至少汉娜克是这么告诉阿尔玛的。然而,霍克斯跟着可怜的芮塔进了坟墓,和他从未爱过的悲剧小妻子的命运永远绑在一起。他们年轻时的一切可能性,阿尔玛想道,都白费了。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和她妹妹所呈现的命运是多么相像——她们两人都注定爱上她们无法拥有的男人,尽管如此,她们两人都决心勇敢地坚持下去。一个人当然尽己所能,而在不屈不挠的精神当中,同时能找到尊严,然而说实话,有些时候,这个世界的哀伤令人几乎难以承受,而爱的暴力,阿尔玛想道,有时是最不留情的一种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