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1/25页)

为什么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

阿尔玛可以从道德立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普鲁登丝善良无私),却无法从生物学的立场回答。(善良和无私何以存在?)阿尔玛完全清楚她舅舅为什么每回听她提起普鲁登丝的名字,都会扯他的胡子。她承认——在规模庞大的人类和自然历史中——普鲁登丝、霍克斯和她本身之间的悲剧三角关系,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提及这个话题(而且居然放进学术讨论内)几乎是件可笑的事。不过——问题仍不会就此消失。

为什么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每回想到普鲁登丝,阿尔玛便不得不又一次问这个问题,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竞争转变论在眼前分崩离析。毕竟普鲁登丝算不上特例。为什么有些人的行为超越卑下的利己之心?比方说,对于为什么母亲为自己的子女做出牺牲,阿尔玛能够说出令人信服的论点(因为有利于接续家族血统),可是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名士兵为了保护受伤的战友,愿意扑向刺刀队伍。这种行为对勇敢的士兵或他的家族能有什么帮助或好处?完全没有:通过自我牺牲,已经死亡的士兵不仅剥夺了自己的未来,也剥夺了他的血统延续。

阿尔玛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挨饿的囚犯,愿意给囚友食物。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位女士愿意跳进运河拯救另一个女人的宝宝,却在过程中溺毙——这一悲惨事件不久前才在距离霍特斯不远处发生。阿尔玛不知道若是面对这种情况,她自己是否也会表现得如此高尚,但不容置疑的是,其他人确实这么做了——而且从各方面看来,还相当寻常可见。阿尔玛毫不怀疑,她的妹妹和韦尔斯牧师(极端善良的另一个例子)为了让另一个人活下来,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食物,也会毫不犹豫地冒着受伤或死亡的危险,去拯救陌生人的宝宝,甚至陌生人的家猫。而且,这种人类自我牺牲的极端例子,在其他自然界没有类似的情况——据她了解并没有。没错,在一蜂窝的蜜蜂、一群狼、一群鸟,甚至一个部落的苔藓当中,个体有时为群体利益而死。可我们从未见过狼拯救蜜蜂。也从未看过一簇苔藓出于关怀,把珍贵的水源让给蚂蚁而选择死亡!

这些论点使阿尔玛的舅舅迪斯恼怒,他们晚上迟迟不睡,年复一年,争论这个问题。眼下正是一八五八年的初春,他们却仍在争论。

“不要当讨厌的智者!”迪斯说,“照原来的论文发表吧。”

“我没有办法,舅舅,”阿尔玛含笑答道,“别忘了——我有我母亲的头脑。”“你让我不胜其烦,外甥女,”他说,“把论文发表了吧,让世界讨论这个问题,让我们别再继续这场乏味冗长的批评。”可她不愿动摇。“如果我在我的论点上能看到这个漏洞,舅舅,其他人肯定也能看到,那我的研究就不会得到重视。假如竞争转变论确实是正确的,那对整个自然界来说也必须是正确的——包括人类。”

“为人类破个例吧。”她的舅舅耸耸肩建议,“亚里士多德就是这么做的。”“我所说的可不是‘大生物链理论’,舅舅。我对伦理或哲学观点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一种宇宙生物论。自然法则不准许例外,否则法则便站不住脚。普鲁登丝不能免于引力;因此,她也不能免于竞争转变论,只要该理论确实成立。另一方面,假如她是例外,那理论也就不成立。”

“引力?”他翻了个白眼,“我的天,孩子,听听你的口气。你现在想当牛顿啦!”

“我想要正确。”阿尔玛纠正道。

在比较轻松的时刻,阿尔玛发现“普鲁登丝问题”几乎令人发笑。在她们的整个少女时期,普鲁登丝对于阿尔玛始终是个问题,而现在——即使阿尔玛已学会对她的妹妹关爱、感谢、敬佩有加——普鲁登丝依然是个问题。

“有时候我觉得我希望永远不再听到普鲁登丝的名字在这个家被提起,”迪斯说,“我已经受够了普鲁登丝。”

“那就跟我解释解释普鲁登丝吧,”阿尔玛坚称,“她为什么领养黑奴孤儿?她为什么把她的每一分钱分给穷人?这对她有什么好处?这对她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处?跟我解释吧!”

“这对她有好处,阿尔玛,因为她是基督教殉道者,她不时喜欢少许的受难滋味。我了解这种人,亲爱的。有些人喜欢救济和自我牺牲,而你现在肯定也发现了,就像其他有些人喜欢抢劫杀人一样。这种令人生厌的范例并不多,却肯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