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0/25页)

阿尔玛在霍特斯领有一份体面的薪水,也是她的第一份薪水,她和真菌学总管和蕨类监工(他们都成为她的朋友——是她首次交往的科学界朋友)共享一名助理和一名办事员。不久,她不仅让自己以出色的分类学家而著名,也是出了名的好表亲。尽管阿尔玛一直过着独居生活,她却对喧嚣吵闹的家庭生活适应自如,这使她万分开心又讶异。她喜欢迪斯的儿孙们在晚餐席间的机智对答,也以他们的许多成就和才华为荣。当女孩们就她们震撼或可怕的浪漫风波,来寻求她的意见或安慰时,她感到自豪。她在她们兴奋的时刻看到一点儿芮塔;在她们含蓄的时刻看到一点儿普鲁登丝;在她们感到疑虑的时刻看到一点儿自己。

久而久之,阿尔玛逐渐被范家全家人视为重要资产,就霍特斯和家族两方面而言——反正这两个主体完全没有区别。阿尔玛的舅舅把棕榈室的一个阴凉小角落让给阿尔玛,请她制作一个叫“苔藓洞穴馆”的长期展览。这是一项既棘手又让人满足的任务。苔藓不喜欢长在它们的非原生地,阿尔玛很难把必要、精确的条件结合起来(准确的湿度,光线和阴暗的正确组合,适合当基底的石头、碎石和木头),好使苔藓部落在这些人造环境下生长茂盛。不过,她成功执行了这项壮举,不久,来自世界各地的苔藓样本,在洞穴里茁壮成长。维持这项展览,将是长达一生的计划,需持续喷水(借助于蒸汽动力引擎而达成),需通过隔热墙冷却,且绝不能在阳光下直接曝晒。有侵略性、成长快速的苔藓必须予以控制,好让更为稀有的小型品种得以进展。阿尔玛读到过,日本和尚用小镊子除草,以维护他们的苔藓园,于是她也开始这么做。每天早上在苔藓洞穴都能看到她,用钢制小镊子的尖端,借着矿工灯笼的光线,将入侵的部分一次除去一小撮。她期望十全十美。她期望洞穴像翡翠火焰那样闪闪发亮——就像多年前在塔希提,那个非凡的苔藓洞穴,为她和明早闪闪发亮。

苔藓洞穴成为霍特斯的知名个展,却只为了某一种人:渴望阴暗、寂静和遐思的人。(换句话说,对艳丽的花朵、巨大的荷叶或成群喧嚣的家庭不感兴趣的人。)阿尔玛喜欢坐在洞穴一角,观察这些人走入她创造的世界。她看到他们抚摸苔藓的毛皮,看着他们神色缓和下来、姿势放松。她认同这些沉默寡言的人。

那些年里,阿尔玛也花了大量时间钻研她的竞争转变论。迪斯舅舅自阿尔玛在一八五四年来到此地,读过她的论文后,就催她发表,可那时阿尔玛拒绝了,并持续拒绝。此外,她也不准他和任何其他人讨论她的理论。她的不肯妥协只是给她可怜的舅舅带来挫折,因为他相信阿尔玛的理论不但重要,而且很可能完全正确。他指责她太过胆小、踌躇不前。他特别指责她害怕宗教的谴责,假使她将她的连续创造和物种变异论公之于世。

“你只是没有勇气当上帝杀手,”这位一生中每个安息日都上教堂虔诚做礼拜的好荷兰新教徒说道,“得了吧,阿尔玛——你在害怕什么?表现出一点儿你父亲的胆量,孩子!往前走去,让世人恐惧你!必要的话,把整个争论界都唤醒!霍特斯会保护你!我们可以自己发表!你如果害怕谴责,我们甚至可以用我的名字发表。”

可是阿尔玛之所以踌躇不前,不是出于对教会的恐惧,而是她深信,她的理论在科学上仍非完全无可争议。她很确定她的逻辑有个小漏洞,而她还找不到方法弥补漏洞。阿尔玛是完美主义者,而且相当墨守成规,肯定不想因为发表一个有漏洞的理论而出丑,即使是小小的漏洞。她不担心触犯宗教,就像她经常对她舅舅说的那样;她担心触犯的,是对她来说更为神圣的东西:理性。

这是阿尔玛的理论漏洞:她无论如何也不了解舍己为人和自我牺牲的进化优势。如果自然界的轨道果真像看起来那样,是不道德、接连不断的斗争,如果打赢对手是统治、适应、坚忍的关键所在——那么,对于比方说像她妹妹普鲁登丝这种人,我们该如何解释?

每当阿尔玛就她的竞争转变论,提起她妹妹的名字时,她的舅舅便呻吟着说:“够啦!”他会扯着他的胡子说,“阿尔玛,没有人听说过普鲁登丝!没有人在乎!”

可阿尔玛在乎,而她所谓的“普鲁登丝问题”,眼看就要摧毁她的整个理论,这非常困扰她的心灵。尤其困扰她的是,这一切是如此个人化。毕竟,近四十年前,普鲁登丝的慷慨举动和自我牺牲,选定阿尔玛为受益人,而阿尔玛从未忘记。普鲁登丝默默放弃她唯一的真爱——希望霍克斯将选择和阿尔玛结婚,使阿尔玛能受益于那场婚姻。普鲁登丝的牺牲之举尽管徒劳无功,却无损其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