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14/25页)

然而现在,在读过这本新书的书评后,阿尔玛发现达尔文——这位语调柔和的藤壶爱好者,这位文雅的爱企鹅人士——一直没有亮出他的底牌。事实证明,他有一些相当重大的东西,要提供给世界。

阿尔玛放下报纸,双手托住脑袋。烈火的轨迹,的确。

她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才从英国拿到真正的书,她辛苦度过那个星期,神情恍惚。她觉得除非能够逐字阅读达尔文本人要说的话,而不是阅读别人对他的评论,否则她无法适当地回应这种事态转变。

一月五号——她的六十岁生日——书寄到了。阿尔玛回到她的办公室,带着足够的食物和水,做好能让她待上很长时间的准备。而后,她打开《物种起源》的第一页,开始阅读达尔文优美的散文,从此坠入洞穴深处,四面八方回荡着她自己的观点。

不消说,他没有窃取她的理论。这种荒诞的想法一刻也没有掠过她的脑际——只因达尔文从未听说过阿尔玛·惠特克,也不该听说过。然而,就像两个探险家从两个不同方向寻找相同的宝藏,她和达尔文两人都在无意中发现了同一个宝藏箱。她从苔藓推断出的结论,他从雀类推断而出;她在白亩庄园的巨石田野中观察到的一切,他也在科隆群岛上看到重复出现。她的巨石田野本身就是群岛。毕竟,岛就是岛——无论直径三英尺或三英里,而自然界当中一切最具戏剧性的事件,都发生在野生荒凉、充满竞争、有如小型战场的岛上。这是一本优美的书。她读着书,时而心碎,时而拥护,时而悔恨,时而赞赏。

达尔文写道:“诞生出来的个体或许比可能生存的多。天平上的细微差异即可决定哪些个体将生存,哪些个体将死亡。”

他写道:“简而言之,我们随处都看得到优美的适应性变化,在有机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她感觉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如此排山倒海,如此浓厚密集,使她觉得自己就要晕厥过去。她就像遭到一股炉膛喷出的热浪袭击:她的观点是正确的。

她是正确的! 她的脑袋涌入对迪斯舅舅的思念,即使在她继续阅读之际。她对他的思念持续不断,同时却又矛盾:要是他能活着看到这件事,那有多好!感谢上帝,他没活着看到这件事!他定会同时感到骄傲又愤怒!她永远听不到结尾:“你看,我早就叫你发表!”然而,他也会庆贺他的外甥女获得这样的认可。没有他在身旁,她不知如何体会这种状况。她万分渴望他。她甘愿忍受他的责备,好换取他的一些安慰。自然而然地,她也希望她父亲能活着看到这件事。她希望她母亲活着看到这件事。安布罗斯也是。她懊悔她没有发表。她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为什么没有发表?这个问题刺激着她——然而,读着达尔文的杰作(显而易见,这是一部杰作),她知道这个理论该归他,也必须归他。就算由她先提出,她也绝对无法讲述得更好。甚至可能的是,她要是发表这一理论,也没有人会听信她——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为她不出名(尽管这些因素也帮不上忙),而只是因为她不晓得怎么像达尔文一样,振振有词地说服世人。她的科学很完美,她的文笔则不然。阿尔玛的论文有四十页长,《物种起源》却超过五百页,可她很确定的是,达尔文的论文是更为可读的作品。达尔文的著作技巧娴熟、详尽、妙趣横生,读起来就像小说。

他把他的理论称为“物竞天择”。这是个准确卓著的字眼,比阿尔玛累赘的“竞争转变论”更为精简。达尔文耐心地创建他的物竞天择论,从不尖锐也没有戒心。他给人的印象是读者的亲切邻居。他描写阿尔玛看到的那个黑暗暴力的世界——充满无尽的杀戮和死亡——然而他的语言不包含丝毫暴力。阿尔玛永远没有勇气用如此温和的手法写作,也不知该怎么写。她的散文是榔头,达尔文的则是圣诗。他手持蜡烛走来,而不是刀剑。此外,书中随处可见他在暗示一种神性的精神——却甚至没有提起过造物主!他通过对时间力量本身的狂想,引发一种奇迹感。他写道:“我们不能领会的无限个一代又一代,肯定在漫长的年代中彼此接替!”他对变异的“美丽分枝”感到惊叹。他提出美妙的观察:适应性变化的奇迹使地球上的每一种生物——即便最卑微的甲虫——都显得珍贵、惊奇且高贵。

他问道:“对于这种力量,能加上什么样的限制?”他写道:“我们看见大自然的面孔焕发喜悦的光辉……”他下了结论:“此种生命观气势磅礴。”她读完这本书,让自己哭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