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23/44页)
阿尔玛得知,他现年七十七岁。他在马泰瓦伊湾的岁月,比她活着的时间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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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到来。
塔希提进入岛民所谓的“暇亚”(Hia’ia)季——渴望的季节,此时难以找到面包果,人们时而会挨饿。谢天谢地,马泰瓦伊湾没有饥饿。固然并不丰足,却也没有任何人饿肚子。鱼和芋头支撑着一切。喔,芋头!单调乏味的芋头!碾挤成泥,煮成糊,在炭上烤,揉成叫“波伊”(poi)的芋泥小团,被广泛利用,从早餐、圣饼到猪食。芋头的单调乏味偶尔被菜单上添加的小香蕉所打破——香甜好吃的香蕉,个头小得几乎能够整个吞下——但是即使这些也难以取得。阿尔玛垂涎欲滴地望着猪,可是看来玛努要把它们省下来以备更饥饿之日之需。因此,没有猪肉可享用,只有餐餐吃芋头,有时幸运的话,能有一条大鱼。阿尔玛恨不得哪一天能不吃芋头——但是没有芋头的一天,就等于没有食物的一天。她开始明白韦尔斯牧师为什么完全不吃东西。
日子寂静炎热。每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狗儿罗杰在阿尔玛的园圃挖了个坑,几乎整天都待在那里,舌头外吐。秃毛鸡扒找食物,而后打消念头,蹲在阴凉处,灰心丧气。甚至希罗部队——那几个最活跃的小伙子——也整个下午都在阴凉处打瞌睡,就像老狗一样。有时他们让自己醒过来,漫不经心地活动。希罗找到一只斧头,用绳子挂起来,拿石头敲击,当作敲锣。其中一个马奇亚拿石头捶打旧桶箍。这是他们演奏的一种音乐,阿尔玛想道,可在她听来平庸又乏味。整个塔希提无聊又疲惫。
在她父亲的时代,这地方曾被战争和欲望的火炬照得通明。漂亮年轻的塔希提男女在火边跳着美艳狂野的舞蹈,就在亨利·惠特克——年纪轻轻、尚未定型——必须警觉地别开头去的这个海滩上。如今,一切都如此乏味。传教士、法国人、捕鲸船,带着他们的布道、官僚作风和疾病,把魔鬼逐出塔希提。勇士们都死了,现在只有这些懒洋洋的孩子在树荫下打盹儿,敲打斧头和桶箍,当作勉强足够的消遣方式。现在的年轻人如何打发自己的狂野?
阿尔玛继续寻找男孩,她走的路越来越长,独自一人和狗儿罗杰,或是和没有名字的瘦弱矮马。她探索马泰瓦伊湾两端海岸线附近的小村落和传教区。她看到各种各样的男子和男孩。是的,她看到一些帅气的青年,他们高雅的外貌曾经受到早期欧洲访客的赞美,可她也看到腿部严重罹患象皮肿的年轻人,以及因母亲罹患性病而眼部淋巴结肿的男孩;她看到因罹患肺结核而脊椎骨扭曲变形的孩子;她看到原本该是眉清目秀的青少年,因出了天花和麻疹而满脸痘疤;她看到空荡荡的村子,因多年来的疾病和死亡而变成空城;她看到比马泰瓦伊湾严格许多的传教区。她甚至偶尔参加那些传教堂的礼拜仪式,那里没有人用塔希提语唱赞美诗,这些人用浓重的口音,唱着乏味的长老会圣歌。在这些会众中,她都没有看到画中的男孩。她从疲倦的劳工、失落的流浪者、沉默的捕鱼人身边走过。她看见一个很老的男人坐在炙热的烈日下,用传统方式吹奏塔希提长笛:通过一个鼻孔吹奏——凄楚的音调使阿尔玛肺部发痛,唤起她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可她仍未看到那个男孩。
她的搜寻没有结果,她的调查每天都毫无收获,但她总是很高兴回到马泰瓦伊湾,回到教区的日常生活。韦尔斯牧师邀她同他一起去珊瑚礁时,她总是很高兴。阿尔玛体会到,他的珊瑚礁近似她过去在白亩庄园的苔藓层——丰饶、生长速度缓慢,能让人连续研究多年,好让自己在数十年的岁月中不致陷入孤独。她很喜欢他们在珊瑚礁之行的谈话。韦尔斯牧师请玛努给阿尔玛编了一双跟他一样的凉鞋,由露兜树的树叶绕结而成,让她能走在尖锐的珊瑚上,却不会把脚给划破。他给阿尔玛看洋洋大观的海绵、海葵和珊瑚——清澈的热带浅水域中的吸收之美。他告诉她那些色彩缤纷的鱼叫什么名字,告诉她塔希提的故事。他一次都没问过有关她的人生,这使她如释重负:她无须向他撒谎。
阿尔玛也慢慢喜欢上马泰瓦伊湾的小教堂。建筑物本身显然不华丽也不壮观(阿尔玛在岛上其他地方看过更美的教堂),她却总是很喜欢听玛努简单、坚决、别出心裁的布道。她从韦尔斯牧师那儿得知,在塔希提人看来,关于耶稣的故事有许多熟悉的元素,这些熟悉的线索帮助第一批传教士将基督介绍给当地人。塔希提人相信,世界被分成“破”(pô)与“傲”(ao),黑暗与光明。他们的造物主塔罗亚在“破”中诞生——生于黑夜,生入黑暗。传教士得知了这则神话,就向塔希提人说明,耶稣基督也是在“破”中诞生——出身于黑夜,产生自黑暗,受苦受难。这吸引了塔希提人的注意力。出生在夜间,是一种危险强大的命运。“破”是死者的世界,难以理解、令人恐惧。“破”散发腐臭,令人毛骨悚然。英国人教导说,我们的上帝来把人类带出“破”,步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