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49/63页)

你的旨意是……对一切冲突的永恒遗忘……仅仅渴望坚定与纯粹,仅仅服从自律的神圣标准……处处寻找紧密相连的一切……天使痛苦地扭动,是否在抗拒他们本身以及粗俗的肉体?我内心损坏的一切永无止息,在非自毁的改造中失而复得!……彻彻底底——悔悟——慈悲而坚持!——唯有靠偷来的火或偷来的知识,智慧才能增长!——科学无力,而是在于二者的汇集——火孕育成水的中心轴……耶稣基督,垂怜我,在我内心树立榜样!……炽热的饥饿,被满足之后,只会涌现更严重的饥饿!

这样的文字一页又一页。这是五彩纷乱的思绪。起始于乌有之地,通向空无,终止于空无。在植物界,这种令人费解的语言正是所谓的“疑难学名”或“未定学名”——亦即错误隐晦的植物名称,无从归类的样本。

一天下午,阿尔玛终于受不了了,于是拆开安布罗斯在他们婚礼那天送给她的那张精心折叠起来的纸——奇特的物品,他特别嘱咐她永远不要打开的“爱的信息”。她展开层层皱褶,将纸摊平。纸的中央是一个单词,他的字迹优雅无误:阿尔玛。无济于事。

这个人是谁?或者说——他曾经是谁?而如今他已离去,阿尔玛又是谁?她还想知道,她是什么?她是结了婚的处女,和她优美年轻的丈夫同睡一张贞洁的床,几乎不超过一个月。甚至,她能不能称自己为妻子?她不这样认为。她不能再让自己被叫作“派克夫人”,这称呼是个低级笑话,她对任何敢用这一称呼的人大吼大叫。她一直是,现在也还是阿尔玛·惠特克。

她不免要想,要是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或许能说服她丈夫像丈夫一样爱她。安布罗斯为什么挑她当“白色婚姻”的候选人?肯定是因为她看起来合乎身份:一个相貌平凡、没有丝毫吸引力的人物。她同时被一个问题所折磨,也就是,她原本是否该教自己忍受这段婚姻的屈辱,像她父亲建议的那样。或许她应该接受安布罗斯的条件。她当时要是能忍气吞声或压制自己的欲望,现在就仍有他在身边陪伴她——她这一生的同伴。一个个性较坚强的人或许能够忍受得了。

只不过一年前,她还是个知足、有作为、勤奋的女人,甚至从未听说过安布罗斯·派克这个人,而如今,她的生活被他所毁。这个人到来,照耀了她,用奇迹和美的观念蛊惑了她,他了解她也误解她,他娶了她,让她心碎,用那双哀伤无望的眼睛看着她,他接受自己的放逐,而现在他走了。人生是多么严酷而突然——这一场洪水来去匆匆,把这样的残骸留在身后!

四季无可奈何地更迭循环。此时是一八五○年。四月初的某天晚上,阿尔玛从残暴、不知名的噩梦中惊醒。她抓着自己的喉咙,被最后一丝恐怖呛得干呕。在惊慌中,她做了最奇怪的事。她从马车房的长沙发椅上一跃而起,光着脚跑过碎石车道,穿过被霜覆盖的院子,越过她母亲的希腊式花园,朝房子跑去。她跑过转角处,来到后方的厨房门口,推门进去,心咚咚地跳,大口喘气。她跑下楼梯——在黑暗中,她的脚仍很熟悉每一阶破旧的木头阶梯——没有停下来,直到来到环绕汉娜克卧室的栅栏,就在地下室最温暖的角落。她抓住栅栏,像发狂的囚犯一样摇晃栏杆。

“汉娜克!”阿尔玛喊道,“汉娜克,我好害怕!”

如果她在醒来和奔跑之间停顿片刻,或许能拦住自己。她这五十岁的女人,竟然奔向老奶妈的怀里,可真荒唐。可是她拦不住自己。

“Wie is daar?”(“谁在那儿?”)汉娜克喊道,感到惊异。

“Ik ben het(是我),阿尔玛!”阿尔玛说道,沉入温暖熟悉的荷兰语。“你得帮帮我!我做噩梦。”

汉娜克嘟囔着站起身来,迷惑不解,打开门锁。阿尔玛扑进她的怀里—— 扑进那大火腿般的双臂中——像婴儿一样哭了起来。汉娜克感到惊讶,却顺应她,把她领到床上,让她坐下,抱着她,让她哭泣。

“好啦,好啦,”汉娜克说:“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但是阿尔玛认为,这种巨大的悲痛会要了她的命,她探不着底。她已经陷在其中长达一年半,她担心她将永远陷在其中。她靠着汉娜克的肩膀放声大哭,把长久累积的消沉情绪都哭了出来。她肯定在汉娜克的胸脯上流了一大杯泪水,但是汉娜克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只是不断地说:“好啦,好啦,孩子,不会要了你的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