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48/63页)

两个星期后,在“美国饭店”的大厅,阿尔玛终于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扬西——高大沉默的扬西,眼神可怕,下巴棱角分明,不问问题,只按照吩咐做事。好吧,安布罗斯也是只按照吩咐做事。安布罗斯驼着背、脸色苍白,什么问题也没问。他甚至没问他会在波利尼西亚待多久。她反正也不会知道如何答复这个问题。这不是放逐,她不断告诉自己。然而,连她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从这儿开始扬西先生会照顾你,”她对安布罗斯说,“你的起居会得到尽可能的照顾。”

她觉得她像是把婴儿丢给一只训练有素的鳄鱼照顾。这一刻,她爱安布罗斯爱得无以复加,彻彻底底。想到他航行到世界的另一端,她已经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可是话说回来,自新婚之夜以来,她就一直只感觉到巨大的失落。她想拥抱他,然而她一直都想拥抱他,却不能这么做,他不会允许。她想紧偎着他,求他待下来,求他爱她。这一切都不允许,无济于事。

他们握了握手,就像他们在她母亲的希腊式花园见面那天做的那样。同样是那只破旧的小皮箱搁在安布罗斯脚边,里面装满他的所有财物。他穿着同样的那套灯芯绒棕色西装,他没有从白亩庄园带走任何东西。

她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是:“求求你,安布罗斯,别跟你遇到的任何人谈起我们的婚姻,没有人需要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你不是以亨利女婿的身份旅行,而是他的雇员。更进一步的谈话,只会导致疑问。”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看上去一脸病容,疲惫不堪。阿尔玛无须请扬西对她与派克先生的过去保守秘密。扬西只会知道保守秘密,这正是惠特克家留他这么久的原因。

扬西这方面很有用处。

18

接下来的三年,阿尔玛完全没有得到安布罗斯的音讯,事实上,她甚至很少听到他的消息。一八四九年夏天,扬西传话来,说他们在平静的航程后,安全抵达塔希提。(阿尔玛知道,这并不表示他们的航程很轻松;对扬西来说,任何最后没有沉船或者遭海盗俘虏的航行,都算平静。)扬西报告说,派克先生被留在马泰瓦伊湾,给一个叫韦尔斯牧师的植物采集传教士照看,派克先生也已了解香草种植园的职责。不久,扬西离开塔希提,去香港处理惠特克家的业务。此后没有再传来任何消息。

对阿尔玛来说,这是一段十分绝望的时期。绝望是件琐碎的事,很快就不断重复起来,因此每一天对阿尔玛而言,都活像是前一天:悲伤、寂寞、模糊不清。第一个冬天状况最糟。那几个月似乎比阿尔玛所知道的任何冬天都更为寒冷黑暗,每当她走在马车房和住宅间,总觉得有看不见的猛禽盘旋在她头上。消瘦的秃树注视着她,乞求温暖或遮蔽。斯库尔基尔河封冻得又快又厚,男人们晚上在河面点燃篝火,在火上烤牛肉。阿尔玛每走到门外,便遭到风的袭击,像一件冰冷僵硬的斗篷裹住了她。

她不再睡在自己的卧室里。她几乎根本不再睡觉。从她和安布罗斯的对峙过后,她几乎一直在马车房里生活,她不能想象再睡在自己的新房里。她不再和家人一起吃饭,晚饭吃的食物和早餐一样:汤和面包,牛奶和糖蜜。她觉得没精打采、悲哀、有点儿杀气腾腾。她对那些待她最好的人——比如说汉娜克——急躁易怒,她对自己的妹妹普鲁登丝和可怜的老朋友芮塔这些人,完全不再关心理会。她避开她的父亲,她几乎跟不上白亩庄园的公务。她向亨利抱怨,说他待她不公平——说他始终把她当仆人对待。“我从来没说过有公平这回事!”他吼道,把她赶回马车房去,直到她得以再次主宰自己。她觉得世界似乎在取笑她,因此难以去面对世界。

阿尔玛一向体格强壮,从未领略过卧病在床的愁苦凄凉,但是在安布罗斯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她发现早上很难起床。她丧失学习精神,她想象不出她为什么对苔藓——或任何东西——感兴趣。她以往的爱好都已杂草丛生,她不再邀请客人到白亩庄园,她没有意愿。谈话令人厌倦得受不了,沉默却更糟。她的思考是一团病菌,对她毫无好处。如果哪个女仆或园丁胆敢从她面前走过,她很可能会大喊:“能不能让我有点儿隐私时间?”而后朝反方向气冲冲地走开。

她一直在寻找有关安布罗斯的解答。她搜查他保持原样的书房。她在他的书桌最上层抽屉发现一本他写的笔记。她知道她不便阅读这样的私人物件,然而她告诉自己,安布罗斯如果不愿暴露内心深处的想法,就不会把他的思想记录存放在没有上锁的书桌的最上层抽屉这样明显的地方。然而,这本笔记不公并未带来任何解答,甚至可以说,使她更加困惑惊惶。笔记上写的不是忏悔或渴望,也不是简单的日志,像她父亲写的日记那样。笔记上的记录甚至没有注明日期。许多句子几乎根本不算句子——只是思考的片断,后面拖着长长的破折号和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