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23/63页)

他们或者说话,或者沉默——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无所谓——却从来没有分开过。

阿尔玛忙碌于苔藓层时,安布罗斯四肢伸着躺在附近的草地上看书。安布罗斯在兰花房绘图时,阿尔玛拉张椅子坐在他身边,写她自己的信。她以前从未在兰花房待这么久,安布罗斯来了之后,此处变成白亩庄园最美妙的地点。他花了将近两周的时间,将数百片玻璃一片一片清洁干净,好让一束束纯净白炽的阳光透进来。他拖了地板,而且上了蜡,直到地板闪闪发亮。并且——相当令人诧异——之后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用香蕉皮把每一株兰花的叶子擦得发亮,像一名忠诚的管家把茶具擦得亮光闪闪。

“再后来呢,安布罗斯?”阿尔玛开玩笑,“我们是不是该为庄园里的每一棵蕨类植物梳梳头发?”

“我想那些蕨类植物不会反对。”他说道。

事实上,在安布罗斯给兰花房带来这般的光亮和秩序后,白亩庄园立即发生一些奇妙的现象:庄园里的其他地方,相形之下突然显得死气沉沉。就好像有人只给一面肮脏老旧的镜子擦了一小块区域,因此让镜子的其余部分看起来真的很脏。从前没有人会留意,而现在却很明显。就好像安布罗斯打开了一扇阀门,通往之前看不到的地方,阿尔玛终于看到她原本可能永远看不到的事实: 白亩庄园尽管典雅,过去近三十年来,却已逐步陷入摇摇欲坠的荒废状态。

有了这种认知,阿尔玛于是兴起一个念头,打算让庄园的其他地方达到和兰花房一样熠熠生辉的水平。上回把其他任何温室的每一片玻璃都好好清洁一遍,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想不起来。到处她都能看到霉和灰尘。围墙全都需要粉刷修理,碎石车道上杂草丛生,藏书室里布满蜘蛛网。每张地毯都需要好好拍打一顿,每个火炉都需要彻底检修。玻璃大温室里的棕榈树多年来不曾修剪过,几乎就要钻出屋顶。谷仓的角落里,有干枯的动物骨骸,是四处猎食的猫多年来留下的。马车的黄铜自行失去光泽。女仆们的制服看上去已经过时数十年——因为的确如此。

阿尔玛雇了女裁缝,给每一名员工制作新制服,她甚至给自己做了两套新的亚麻连衣裙。她主动提出给安布罗斯做一套新西装,但是他问她能否给他四支新画笔。(整整四支,不多不少。她提议五支。他不需要五支,他说道。四支已经够奢侈了。)她招募了一批年轻雇工,帮忙让这个地方重返光彩。她意识到这些年来,白亩庄园的老雇员们不是已经死去,就是已被遣散,从来没有替换过。如今在庄园做事的员工人数,只剩下二十五年前的三分之一,而这根本不够用。

汉娜克起初反对雇用新员工。“我已经没有体力和脑力,把坏员工训练成好员工。”她抱怨道。

“可是,汉娜克,”阿尔玛提出抗议,“你看派克先生多么聪明,把兰花房整理得焕然一新!我们难道不想让庄园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观?”

“这世界上,我们有太多小聪明,”汉娜克回答,“理智却不足。你的派克先生只是让别人忙着做事。你母亲要是知道有人用手把花擦亮,一定会从坟墓里跳出来。”

“不是花,”阿尔玛纠正,“是叶子。”

但是慢慢地,就连汉娜克也屈服了,不久,阿尔玛便看见她委派年轻的新员工,把旧面粉桶从地窖拖出来,在阳光下晒干——就阿尔玛记忆所及,从安德鲁·杰克逊总统上任以来,这项杂活就不曾做过。

“别整理得太过火,”安布罗斯提出告诫,“一点点疏忽不无好处。比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开得最灿烂的紫丁香,都长在废弃的谷仓和棚屋旁?有时候,美需要一点儿冷落,才能应运而生。”

“用香蕉皮擦兰花的人说这种话!”阿尔玛忍不住笑道。“啊,可那是兰花,”安布罗斯说,“是不一样的。兰花是神圣的遗迹,阿尔玛,需要虔诚以待。”“可是安布罗斯,”阿尔玛说,“这整个庄园看起来越来越像神圣的遗迹……

在打完圣战后!”他们现在称呼彼此“阿尔玛”和“安布罗斯”。五月走了,六月走了,七月到来。她可曾这么快乐?

她从来不曾这么快乐。安布罗斯到来前,阿尔玛的生活一直算是不错。是的,她的世界看起来或许狭小,日子或许千篇一律,然而对她而言并非难以忍受。她充分利用自己的命运。她的苔藓工作占据着她的脑子,她知道自己的研究工作无懈可击、诚实可靠。她有自己的日志、标本室、显微镜、植物专题论文以及海外植物学家和采集家的通信,还有对她父亲该尽的种种义务。她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种种责任。她有自己的尊严。的确,她就像一本每天翻到同一页的书,持续了将近三十年——尽管如此,却不是很糟的一页。她一直很乐观,很满意。从所有方面看来,她一直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