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12/14页)
在随后的半个小时内,他满嘴胡扯,只是偶尔说出一句意思明白的话。他好像已经累了,又东拉西扯了一阵,眨着火红的眼睛,拳头捂在嘴上,一个劲地咳嗽。
“现——现在,你讲讲你自己吧,”他说。我不知从何谈起,心里暗自咒骂他竟要我讲这个。可是他并没有在听。从他看手表的样子,我看出他正在盘算还得过多久他才能再独自一人。
我心里想,啊,这么一个疯子!他们要我来见的是个什么样的疯疯癫癫的百万富翁呀?然而我的心还是引起了共鸣,这些话使我感动。我内心深处的感想是,上帝啊,怜悯怜悯我们这些可怜的人间蠢货吧!这种内心深处的呼唤又引发我产生了另一个想法:即使上帝真的怜悯我们,他所怜悯的也就是这个啊。
罗贝又把话题转到了我身上。他是个情绪变得很快的人。
他说,该死的资产阶级本该是带头人,应拿出幸福的实际样板,可是他们是历史上的失败者,他们辜负了这一重任。这是个软弱的统治阶级,因为他们只知道仿效水往低处流,使金钱流遍全世界,尽量利用一切机会取得利润,而且他们也仿效机器。现在,罗贝的话听起来不像他自己,意思是说不像以前那样真挚,而像是从书本上搬来的。他搔着脚丫,像个演讲者一样,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胡子就像纠结在一起的干草,他只是房间里的又一件怪东西。
不过,我仍然算是个艾洪的崇拜者,因此尽管他这样,我尚能接受。于是我暂时撇开自己的一些批评,问道:“你前面讲到过工资的事,你可否说得更具体点?”
这给了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你要多少?在我断定你能否胜任之前,我可——可以先给你一星期十五元。”
“你一定把数字搞错了吧。十五元?我连手指都不必动,就能拿到这么多救济金。”这使我十分气愤。
“那就十八元吧。”他急忙跟着说。
“你这是想用每小时不到五毛钱的工钱找个水管工给你修洗脸盆。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还是怎么的?我想你不是当真的。”
“你应当考——考虑到你会受到教——教——教育。这不仅是一份工作,而且还是一项事——事——事业。”他显得很激动,“好吧,二——二十元。你还可以在楼上免费住宿。”
这样一来,岂不是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他高兴就可以抓住我,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了吗?这绝对不行。“不,”我说,“一周三十元,工作三十小时。”
要他出钱真是够让他痛心的。我能看出,考虑这事的时候,他的灵魂受着多大的折磨。最后,他说,“好吧,等你工作熟练以后。开始先拿二十五元。”
“不行,三十元,我说了。”
他叫了起来,“哎呀,你为什么要我受这种要——要命的讨价还价的罪呀?真要——要命。活见鬼!这把整个目的都破坏了。”他的脸上明显地布满了憎恨的表情,不过他还是雇用了我。
他几乎每天都改变他的计划。开始,他想先写历史部分,布置我读马克斯·韦伯[21]、托尼[22]和马克思的著作。接着,我又不得不丢下这些书去研究一本论慈善事业的小册子。他恨所有做慈善事业的百万富翁,而且要抨击所有面色不好、心情不快的清教徒富人。他还指出了其中他的一些堂表亲的名字,于是我得以知道,这完全是一桩家族恩怨。他说,就连华尔街那些沾满鲜血、厚颜无耻的大吸血鬼们以魔鬼方式做的善事,也比这些像别人一样愁眉苦脸的清教徒富人多。他们只会愁眉苦脸。他时常破口大骂他们,一骂就是几个小时。
我对于人们兴致勃勃地大讲计划,可是从不实现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就像当年艾洪计划要印带索引的莎士比亚全集一样。我深深懂得,罗贝想要我做的跟艾洪想要我做的,完全是一回事,即要我做一个听客。他总是不断地给我打电话,派车来接我,或者是到图书馆找我,在教室外面等着我。
头几个月里,他布置我读一大堆书。就是读上几年,我也读不完那堆有关古希腊、早期基督教以及罗马史、东方帝国等等的书。我真不知道有谁会愿意去啃这么一大堆东西。不过,坐在图书馆里,旁边堆上一大堆书,对我倒挺合适。
我们每周正式讨论两次。我总是带着自己的笔记本,随时准备用摘录的引语或释义来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当他有条理时,一切都很好,可是他情绪乖僻,当他变得语无伦次时,他就显得痛苦不堪,头发竖起,脸色血红,或声泪俱下,或怒不可遏,又气又恼,弄得根本无法再讨论亚里士多德和幸福理论什么了。他有时真令我大为吃惊。例如有一天,我在他宅第里到处找他,结果发现他穿着浴衣站在厨房的椅子上,正朝碗柜里喷洒杀虫剂。数不清的蟑螂简直是抱头鼠窜,蜂拥而出,纷纷从墙上跌落下来,这是多惊人的一刻啊!他杀气腾腾,发疯似的使劲喷洒着。他气喘吁吁,声似喷筒那响亮的喷洒声。蟑螂像蚕豆似的在地上掉了厚厚一层,朝四面八方疯狂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