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13/14页)
被我看到这番情景后,罗贝便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似乎他并不痛恨这些蟑螂,也不以恣意杀死它们为痛快。他不肯承认这一点,实在有点糟糕。我知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闯进去,他会为此对我耿耿于怀。他不可能不这样。
他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我碰痛了他的腰背,随着便从椅子上跨了下来。“太多了。它们要把——把这整幢房——房子都给啃光了。我往烤面包机里放进一片面包,结果一只蟑螂跟面包一起弹——弹了出来,所以我再也忍——忍不住了。”
他的怒火就像余烬在草堆里烧个洞似的突然熄灭了。他带我走进大客厅,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他那绽露出来的衬里,没有纽扣的天鹅绒衣服上的道道裂口和灰尘。他一边擦去浴衣上油腻的杀虫剂,一边说道,“你为我准备的有关王——王子和人——人文主义者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材料准备好了吗?由于不信上帝他们受了多大的折磨啊!”他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可是他们自己就像上帝一样。胆子多大!也——也真可怕。不过,这总得要发生,人——人势必要冒这个风险。”
秋天时,他失去了自制。他继续给我分配各种任务,我也坦然照收那三十块钱工资。可是他自己什么工作也没做。
我常常感到纳闷,他单身时到底跟一些什么样的女人来往,是漂亮的妓女还是自己阶层里的名媛淑女?是在旅馆里幽会的野鸡?是姣好的年轻女大学生,还是别的什么女人?我很吃惊。他竟去跟近北区、克拉克大街、百老汇、拉什大街那帮普通的脱衣舞女鬼混。而且在一起时她们待他非常粗暴无礼,他却好像甘心接受她们的惩罚,甚至还报之以微笑。他还想拉我去搞这类姑娘,可是我已跟索菲·杰拉狄思重归于好。他大多数时候似乎都盼我跟他一起前往。我跟他一起去过几次北区的一些低级下流场所。有个脱衣舞女拿他的胡子侮辱他。他却对此毫不在乎,只是他那通红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的身子——此时她已经穿上衣服,穿着一套定做的灰色衣服——实在下流。但他还只是卖弄斯文说,“在从前的伊丽莎白时代,理发店里都备有诗琴[23]和六弦琴,供等候的绅士弹奏。这是因为胡子和爱发的梳理要花很长时间。”
就在发表斯文言论的这天晚上,他大发雷霆,把出租汽车里的计程表也扯了下来。我本该在五十五街下车,可是生怕出租车司机为这事揍他,便先送他回家。
尽管如此,他还是给了我很大的折磨。他非常敏感,总想要我看得起他。可是他秉性喜怒无常,一会儿谦恭可掬,一会儿斤斤计较,不是大吵大闹,就是闷闷不乐。不高兴或发怒时,他那张红红的大嘴翘得老高。有一天的情形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白雪遍地,阳光普照,空气清新,天色甚美,可是他的心情很坏,戴着猪皮手套的双手,指节不断地互相戳碰着。他一个劲地抱怨我,没完没了。于是我说,“你并不是要我替你做事,你需要的是一个受得了你这种神经质的人。”说罢我便裹上我那件很多地方已经掉了毛的驼毛旧大衣,动身往院子里走去。他急忙跟上来连声赔不是。院子里积雪很厚,我穿着套鞋,他脚上只穿着一双拖鞋似的上好棕黄皮鞋,嘴里说道,“奥吉,我们不吵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听我说,我很抱歉。”可是我继续往前走,不管他是好是歹。那天晚上,他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要我到市中心闹市区去接他。我听出事情有点不妙。他说他正在庞普舞厅,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比那儿更漂亮时髦的地方了。我急忙赶到那里去找他,两名身穿灯笼裤古装的侍者把他架了出来。他已经烂醉如泥,默不作声,浑身麻木,脸上的五官以及舌头几乎什么都不能动了。
他渐渐地依赖起我来。有点像当年的艾洪,他发现我不会占他的便宜,而且很可靠。他虽然脾气古怪,头脑混乱,有时生命力会使他像身在圭亚那丛林中那样野性大发,可是他身上仍有某种吸引我的东西。无疑正是这种力量在折磨着他的人性,反过来它也受到折磨。他单身一人时,跟他妹妹卡罗琳同住在那幢大宅第里——不过,她对他没有多大好处,她疯疯癫癫的。当她得知我曾去过墨西哥,便喜欢起我来,因为她认为自己是西班牙人。她常给我写便条,如“你非常帅”。[24]不时还会发来一份电报,如“心爱的,祝你生活幸福快乐。卡罗琳”。[25]她的神经极不正常,这可怜的女人。
毕竟,我是照料过我的弟弟乔治的。这种能力和品质还未从我身上消失,有时人们会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