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11/25页)

可是,那医生却不让我们忘记他正在等着。在他看来,这是值得同情的还是令人厌腻的?大概是两者之间,他注视着我如何安慰她。不管他以前把我当成她的爱人心里有多羡慕,现在他可一点也不羡慕了。不过,他并不了解内幕。

但咪咪已打定主意,没有动摇,流下的泪水并不表明有所改变。她朝他伸出胳臂,他把针头扎了进去,那看上去像是很坚硬的液体缓缓注入她的肌肤。他告诉她会有分娩似的剧烈阵痛,她最好躺在床上。这一针就要十五块钱,她还能付得起,暂且还不需要向我借钱,这并不是说我现在手头很宽裕,陪露西出去玩把我的钱都给花光了。弗雷泽还欠我一点钱,可要是他能还我钱,那他也一定会寄钱给咪咪的。咪咪则不愿他为这事烦心。他现在仍在筹钱准备离婚。而且对这类事不闻不问,是弗雷泽的作风之一。总有一些事情比眼前发生的事更为重要,更为崇高,这正是咪咪经常对他讥讽的一个方面,然而他又把这当作既珍贵又荒谬的品质加以怂恿。倒不是说他为人特别吝啬,而是他老是把事情拖延,以便使他的慷慨延续更长的时间,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总之,咪咪一面咒骂着医生一面爬上了床,因为药力已经发作。可是她说还是“干的”,那一阵阵的抽搐竟没产生任何作用。她浑身颤抖,汗淋漓,她那瘦削结实的肩膀袒露在被子外面,孩子般的前额痛苦地露出道道皱纹,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强烈地闪烁着蓝光。

“哎哟,那个卑鄙、该死的江湖骗子!”

“咪咪,他说过可能不起作用。等——”

“我身上已经打满这种可怕的毒药,除了等之外,我他妈的还有什么办法?我一定中毒很厉害,它把我的五脏六腑都要挤出来了。那个蹩脚透顶的笨医生!哎哟!”

断断续续的抽搐过去了,为了减轻痛苦,她居然强打精神说起笑话来。“这小东西长得可真牢哩,动也动它不了。可有的女人为了保住她们的那块肉,得在床上躺上九个月。只好听听收音机。不过,”——口气变得正经了——“我已打了这么多药,我可不能让它生下来。说不定它已经受了损伤,晕晕乎乎了。如果没有受伤,那它大概是个危险东西,因为它这么难治,八成是个歹徒。我想,要是他真的桀骜不驯,会给这世界添乱,我倒说不定会让他生下来。可我为什么要说‘他’呢?也许它是个女孩。那我拿女儿、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怎么办呢?又是女人——女人。她们更能为自己增光,女人更真诚。她们的生活更接近自己的天性。她们必须如此,她们更有天性。她们有乳房,她们看到自己的血,这对她们有好处。男人则天生较为自负、爱虚荣。哎哟!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你的手给我,奥吉,行吗?”绞痛又来了,痛得她挺直腰身坐了起来,使劲攥着我的手,紧靠着。她紧闭双眼,熬过了抽搐的阵痛,然后又躺了下来。我替她盖好被子。

药性一点一点地发作完了,把她的肌肉和腹部折腾得酸痛难当,她恨透了那医生,对我也怒气冲冲。

“可是你知道,他没下过任何保证。”

“别傻了,”她态度难看地说,“你怎么知道他给了我足够的剂量?怎么知道他不是要我再回去采用别的方法,他好多捞点钱?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可不打算再去找他了。”

我看她虽然身体虚弱,火气倒挺大,不想要人待在跟前,于是我便让她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凯约·奥伯马克的房间就在我们两人的房间之间,他当然关注着所发生的一切;尽管咪咪竭力瞒着他,他怎能一点不知道呢?他也是个年轻人,年纪跟我的二十二岁不相上下,不过已经发胖,有一张宽大的脸,显得既自命不凡,又缺乏耐心,脾气急躁,思想如烟,想入非非。他性情忧郁而粗鲁。他在自己的那个房间里过着艰苦的生活。他不喜欢上课,他的观点是一切都可以自学。他的房里充满烂物品的腐臭和一个个当便壶的瓶子发出的臊味,因为他用功时不愿去厕所。他整天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他的床摆在接近房间里所有其他东西的位置,上面堆满了各种日用品,而且积满灰尘。他秉性忧郁,但才华横溢。他认为,最纯洁的境界是在人际关系之外,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会产生谎言和愚蠢的亲近,所以他对我说,“我任何时候都宁愿跟石头打交道。我本来可以做个地质学家。我对人类甚至并不感到失望,我只是对它漠不关心。要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个世界肯定不够完美,而要是没有更多的了,那他们可以把它也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