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10/25页)
这位医生大概由于光景不好显得愁容满面,心情沉重,而且看来非常外行。办公室设备陈旧,凌乱不堪。他卷着袖子坐在写字台旁,嘴里叼着雪茄烟;我这双看惯书的眼睛,一眼就看到他的桌子上有一本斯宾诺莎[19]的书,一本黑格尔的书,以及其他一些对医生而言有点古怪的读物,尤其是对他这一行的医生来说。他的楼下是一家乐器店。我记得店名叫斯特拉希亚泰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全家人正对着麦克风在弹吉他——几个小女孩和几个光脚的小男孩,脚还碰不到地,可是声音响彻全街,那天晚上正逢大雪之后,天气寒冷,吉他声竟超过了有轨电车的轰鸣,那条线路的车子已经很旧,经过时发出轰轰声。
医生对他所提供的服务并不闪烁其词——他甚至对这一点都毫不在乎。也许他并不是铁石心肠,但他似乎在问:“我就是在乎了,又能怎样?”也许他的态度蕴含着对人类双重软弱无能的蔑视,先是无力抗拒爱情,然后又要摆脱掉后果。他自然把我当作咪咪的情人。我猜测咪咪也有意要他这样想;至于我,我对这根本不在乎。下面是我们在那医生诊所里的情况。身体肥胖的医生对我们两个外行解释了他的注射堕胎法;他脸面肥胖,缺少表情,浑身没劲,气喘吁吁,两臂毛茸茸的,房间里弥漫着雪茄烟味和他长年累月坐的那张黑色旧皮椅的臭味。他戴着眼镜,看上去并不是真的缺少善心,可能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只是一旦克服了困难,便不思进取了。这时吉他降下音级,琴弦发出悲鸣和咚咚声。咪咪脸蛋白皙,头发金黄,双颊粉红,一朵绢制的玫瑰垂插在帽子的前面正中,周围由几朵白色和浅色的小花衬托着。啊,那红色!令人想起夏日的墙垣,也想起绸缎布匹和商店的柜台。还有她那两道妩媚动人的娥眉,看上去如此顽强坚决,可是她也显得那么困惑不安。要是我理解她的心情,这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只好容忍这种跟医生眼中同样的软弱无力了——软弱无力的女人只好束手等待着别人的摆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来获得赞美。
“这种针剂能引起收缩,”医生说,“有可能把你的麻烦排除掉。但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奏效,有时候,即使奏效了,你也还得做扩张刮宫手术。好莱坞的女明星们在报上把这叫做阑尾炎。”
“请你不要再说玩笑话了,我所关心的是你的医疗服务,”咪咪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这时他看出他所打交道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一个胆怯怕羞的怀孕小女工,不像他自以为的那样,会感激他的风趣和暗示,会为真正的悲伤和危险的漫长时刻的过去,对他报以微笑。有些可怜的人就因为温存柔弱而未婚先孕的,可是咪咪——她的柔情是从不轻易表露的。你不禁会感到好奇:她的柔情会是怎么样,会以怎样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她说。
他翘起他那恼羞的黑鼻孔说:“好吧,你是不是要打一针?”
“嗳,你想我在这么冷的晚上打老远跑来为的是什么?”
他站起身来,把一只搪瓷锅放到煤气灶上——火苗像熊爪似的带着炽热乱抓着。他那摆弄锅子的样子,使人联想起他早晨在厨房里煎鸡蛋时的懒散邋遢劲;他把注射器放进锅里,然后再用镊子夹出来。一切准备就绪。
“假如这法子只能完成一半,我需要其他帮助,你能行吗?”
他耸了耸肩膀。
她的嗓门开始提高了。“哼,你这个医生够狠心的!打针前也不商量商量?她们打了你的针后出了问题你他妈的全不管?你以为她们都豁出去了,你可以不必管她们的死活,她们只是拿自己的性命在开玩笑,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万不得已,我也许可以给你帮点忙。”
我说,“你是说要是给钱你就干吧。这你要敲多少钱竹杠?”
“一百块。”
“五十块干不干?”她问道。
“你可以去找个肯干这事的人,”他意在表示——我想这是真的——他无所谓。不在乎!这对他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他会马上把注射器放到一边,重又去抠鼻子,搞他的理念、观念。
我劝咪咪先别跟他讨价还价。我对她说,“那并不重要。”
“你想就这么算了?好吧,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
“咪咪,你还可以改主意。”我只对她悄声说。
“要是改变主意,那我去哪儿?还是老样子不变。”
我帮她脱下皮领大衣,她扶着我的手,仿佛要让打针的是我。当我的手臂搂住她的身子时——我感到她有这一需要,而且我要尽力来满足她的需要——她突然抽抽噎噎啜泣起来。此情此景打动了我,我受到了她的感染。于是我们像一对情侣似的拥抱在一起了,其实我们并不是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