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7/19页)
我们驾车在城里到处兜的时候,有时会停下车来去看看妈。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从旁匆匆驶过。可是,跟西蒙一起外出,你根本不知道目的地。他只是说一声“上车”,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而只是顺应他尚未弄清的内心需求。也许他想要吃东西,也许是打一次架,也许是闯一场祸,或许是找个在车后召唤的女人,或者是想做一笔生意,想打一场台球赛,或者是想去律师事务所,想去健身俱乐部洗蒸汽浴。阿辛顿街的盲人院就在这些可能要去的地方之间。
那是一幢灰石房子,门廊只是把门口加宽一点,门廊里摆着两张长凳。室内也有一些凳子,布置得像会议厅或公众会堂,所有的公共场所全都空空洞洞的;只因为窗户脏得不成样子,外面的人才没有往里张望;窗玻璃上积满污垢尘土,还有一些透明的斑痕,可能是人们的手指留下的痕迹,他们触摸之后发现这不是墙纸而是窗户。在这座破旧的房子里,一切可能构成危险的东西,全都已经除去。所以原先是壁炉台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灰泥。门槛上架了软木斜坡。不过盲人极少四处走动。他们安安稳稳地坐着,相互间似乎也很少交谈,你很快就会发现,这种闲暇是一种痛苦和不幸。在艾洪心情不好的日子里,我也曾领略到其中的滋味。或许不是因为心情,而是发自灵魂,这让人难熬的痛苦,你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在折磨你,尽管你早已听天由命,准备忍受任何恶劣的境况。
院长和他的太太都夸口说,他们的伙食很好。不错,凭着厨房里飘来的味儿,你就知道下一顿吃些什么了。
总之,我认为妈为人纯朴是她的福分。我暗自思忖,要是这儿有那种爱搬弄是非或斗嘴吵架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呢?——在这座房子的最隐蔽的地方,一定会有一些很不好的事。不过妈多年来一直抱着息事宁人或设法避开的态度。西蒙的探望,结果很可能使她增添许多烦恼,甚至比她跟伙伴们之间产生的还要多。因为西蒙是来检查她受到的待遇如何,而且他查问时的口气咄咄逼人。他对待院长的态度很粗暴,院长则想通过他从阿瑟·麦格纳斯那儿买到批发价的床垫。西蒙答应帮忙。可他气势汹汹,满嘴威胁的话,对一切都不满意。他反对妈和别人同住一个房间,给她弄到了一个单间;可是那房间就在厨房隔壁,既吵闹又有气味,没什么可感激他的。后来,在一个夏天的下午,我们发现妈坐在床上往罗斯福竞选徽章上装别针。装一百只得一毛钱,一个星期可赚几块钱,这是选区竞选团负责人好心帮忙的。看到她那双做惯粗活的手笨拙地在装别针,发现她膝头上一起放着的两种配件,西蒙勃然大怒,吓得她缩起身子。她知道我跟西蒙一起来,便转过脸来找我,想要我从中劝说一下。发觉自己无意中做错了事,她也感到害怕。
“别大喊大叫了,”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
可是,我还是没能拦住他。“他们这是怎么搞的?瞧他们逼她干些什么?那个混蛋在哪儿?”
急忙赶来的是院长太太,她还穿着便服。她特意保持着恭恭敬敬、但并不低三下四的态度,她脸色苍白,微微颤抖着,已经作好争斗的准备,不过说起话来,声音响亮,句句切实,不失尊严。
“是你对这件事负责吗?”他冲她喊道。
她说,“我们决不会要马奇太太做她不愿做的事情。我们问过她,她说要做。让她有点事做对她是有好处的。”
“问过?我知道怎么问人家就不敢说‘不’的。我要让你知道,我母亲决不干这种一小时一毛、两毛、三毛,或者甚至是一块钱的零活。她需要的钱,全由我给她。”
“你不必这样大喊大叫。这儿的人都很敏感,很容易受惊。”
我看到过道里已聚集了不少盲人,厨房里那个头发蓬乱的大个子厨师,也放下正在切的一大块肉,手里握着刀,扭过头来看着。
“西蒙,是我要做的,我自己要求的。”妈说。她没能加重自己的语气;她从来都不会;她缺乏这种经验。
“镇静一点,”我对西蒙说,总算有了点作用。
看来,不碰碰他那激起的自命不凡的地方,他是再也没法打消他心中原先的意图的。他就像巴兰[28]那样,既祝福错了人,也诅咒错了人,但又没有外界的神灵叫他回心转意,只有他自己一意孤行,结果使得他加倍专横。因此,他在为妈说话时,就硬要人家对他另眼相看。
接着,他又走到衣橱前,查看夏洛特送妈的东西,鞋子、手提包、衣服是否都还在,他立刻发现少了一件薄外套。这是件一个身材更粗更胖的人穿过的,给妈穿根本不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