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9/94页)

一行人已走到上面的“山庄”。接着,三个住在里面的人又送另外两位到他们的小屋前,站在那儿的雪里,任纳夫塔跟塞特姆布里尼继续争论——从教育目的出发,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明白,为了影响追求光明的青年的可塑性。对于费尔格先生来说,这一切,如他自己一再声明的,都太高深了;而魏萨尔呢,自从结束了体罚和刑讯的话题以后,就表现得对讨论漠不关心。汉斯·卡斯托普用手杖戳着雪地,思考着整个讨论杂乱无章的问题。

终于,大伙儿分了手。总不能永远站着,讨论的内容无边无涯。“山庄”的三位疗养客重新踏上归途,两位誓不两立的教育家却不得不走进同一所小房,一个回他绸子包裹的安乐窝,一个回他有着写字几和水瓶的作家书斋。到家后,汉斯·卡斯托普跑到阳台上,耳朵里还充满着两军对垒时响成一片的呐喊声和兵器撞击声。这两支大军一支来自耶路撒冷,一支来自巴比伦,在两面旗帜的指引下遭遇在一起,混战一场。

一日五次,对于今年冬天的气候不佳,在那七张餐桌上都异口同声地发着抱怨。大家断定,这高原之冬太不负责,绝对没有充分提供本地区赖以远近驰名的、广告上明白写着使长住客人已经习惯、新来者也已幻想过的宜于疗养的气候条件。出太阳的日子太少,日照太少;而日照是一个重要治疗因素,缺少了它的帮助,痊愈就会推迟,毫无疑问……不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他们——对这些或者继续坚持疗养、或者离开“故乡”下山去的人们的真诚有何想法,他们反正要求获得自己的权利,反正希望享受他们的父母或者丈夫为他们花的钱理应带来的利益,因此在餐桌上、在电梯里、在游艺室中,大家都嘀嘀咕咕,抱怨连声。院方也充分认识到自己进行弥补和减少损失的责任。一台新的“高山人造太阳仪”买来了,因为原有的两台已满足不了那些渴望通过电气化的途径变得黝黑起来的人们的需要。须知,黝黑的肤色可以使年轻的小姐和女士更迷人,可以使男士们更健美,即使是静卧时平躺着,模样也像一位征服者。是的,这模样事实上已结出硕果:女士们尽管对他们男性魅力的技术和美容根源一清二楚,却够愚蠢或者说够狡猾的,竟然心甘情愿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蒙骗,以便陶醉在幻觉中,同时也作出自己女性的回报。

“我的上帝啊!”薛菲尔德太太,一位从柏林来的红头发、红眼睛的女病人,傍晚在游艺厅中对一位长腿、凹胸的男伴叹道。这位殷勤“骑士”的名片上自称为“获有文凭的飞行员和德军少尉”,带着气胸,午餐时总穿常礼服,到晚上反而脱了,说什么海军里有这条规定。“我的上帝啊,”她两眼贪婪地盯住那位少尉叹道,“瞧,他让高山的阳光晒得多黑,多漂亮!样子像个猎鹰者,这鬼!”——“等着瞧!妖精!”在电梯里,他凑着她耳朵嘀咕了一句,叫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您对我挤眉弄眼,我一定叫您赔偿损失!”可不,绕过阳台上的玻璃隔墙,那鬼和猎鹰者摸到了去妖精房间的路……

然而,人造太阳毕竟还是远远补偿不了今年损失的真正日光。一个月里头,纯粹出太阳的日子只有两三天——在这样的日子里,白皑皑的山峰背后,天鹅绒一般的天幕湛蓝湛蓝,日光金刚石一般地熠熠闪烁,从厚厚的游动的灰色云雾中投射下来,热辣辣地直射在人们的脖子上和脸上,真叫舒服极啦。可好几个礼拜才有两三天这样的日子,这对于命运坎坷、特别需要抚慰的心灵来说真是太少太少;加之他们离开了平原,放弃了那儿的人们的乐和苦,就是指望着能过上契约上许诺给他们的虽然缺少生气、但却是轻松愉快的生活:无忧无虑,连时间也被取消了,绝对的舒适安逸。因此,尽管贝伦斯顾问提醒大家,就算天气不行,住在“山庄”毕竟还不等于蹲西伯利亚矿坑或者别的某座监狱,山上的空气稀薄、质轻,差不多跟太空里的以太一般纯净,极少地球上的杂质,不管是好是坏,就算没太阳,仍可免遭平原的烟尘、蒸气的侵害,优点真是太多,却仍然没有用。恶劣的情绪和抱怨迅速蔓延,每天都有人威胁说要提前出院,而且有的真的付诸实施,对萨洛蒙太太的教训在所不顾。萨洛蒙太太新近很凄惨地回来了;她原本病得不重,只是因为耐不住寂寞,硬犟着回到潮湿而多风的阿姆斯特丹去住了一阵子,结果弄出了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