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94页)

纳夫塔证实,德行和健康确实不是虔诚的状态。如果弄清楚了信仰与理性和道德根本没任何关系,他说,那就收获不小。须知,他补充说,信仰与生活毫无牵连。生活所依赖的条件和基础,一部分属于认识的范畴,一部分属于道德的范畴。前者系时间、空间和目的,后者指伦理和理性。所有这一切对于信仰来说不只是异己的和无意义的,而且是敌对的;须知正是它们构成了生命存在,构成了所谓健康,也就是市民的本性和庸俗平凡。而信仰世界,肯定是其绝对的反面,而且是绝对天才的反面。说到天才,他纳夫塔也不想完全否认天才在生活领域中存在的可能。有一种乐天知命的资产者,他们气魄宏大的市侩之风,他们出类拔萃的庸人习气,不可否认,也值得受到我等尊重。因为我们发现,他们那么倒背着手,挺胸凸肚,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活脱脱成了无信仰的化身。

汉斯·卡斯托普像位教书先生似的举起食指。他说,他原本哪一方面都不想开罪;不过这儿显然谈到了进步,谈到了人类的进步,也就是在一定意义上谈到了有教养的西方的政治、共和制度和文明。对此他认为,生活与信仰之间的差异抑或如纳夫塔先生可能想说的矛盾,都可以归结到时间与永恒的矛盾上去。因为进步只存在于时间之中;在永恒里不存在进步,也不存在政治和辩论。在永恒里,人可以闭着眼睛不动脑筋,一切全凭上帝安排。这就是信仰和道德的区分,说得笼统一点儿。

他表达方式的幼稚还不十分堪虑,塞特姆布里尼说,更可虑的是他害怕冲突,因而向魔鬼让步妥协。

喏,关于魔鬼,一年多以前,他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和他汉斯·卡斯托普,已经讨论过了。“噢,撒旦,噢,叛逆!”他又到底向怎样的魔鬼让步妥协了呢?是那个反叛者、劳动者和批判者呢,还是另外一个?真是危险到了极点——右边是一个魔鬼,左边也是一个魔鬼,叫他鬼知道怎么穿过去呢!

以这样的方式,纳夫塔讲,并没有将事情如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所企盼的那样讲清楚。他世界观中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将上帝和魔鬼说成两个不同的人或者原则,把“生活”摆到他们中间去作为争论的对象,而且严格按照中世纪的模式。实际上呢,两者对待生活,对待市民的庸庸碌碌,对待伦理、理性和德行,都是完全一致地反对的——作为一种由他们共同体现的原则。

“好一盘令人作呕的大杂烩!”塞特姆布里尼大声呵斥。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一切全搅和在一起!没有判断!没有意志!但有谴责该受谴责的东西的能力!纳夫塔先生是否知道,他在青年耳边将上帝与魔鬼混为一谈,并假杂乱无章的二位一体之名否定伦理的原则,他这么做结果到底否定了什么?他否定了价值——否定了任何价值判断本身——说来叫人恶心!太妙啦,不再有善恶之分,只有一个伦理上混混沌沌的宇宙!也不存在各有其批判价值的个体,只存在包容一切、平衡一切的整体,只存在整体里神秘的沉沦。个人……

有意思,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自诩为个人主义者!真要这样,他就必须了解道德与幸福之间的区别;可遗憾的是,我们的光明派信徒和一元论者先生并非这样。只要生活愚蠢地被当作目的本身,不再追问除此还有没有意义和目的,那起主导作用的就只是种属伦理学和社会伦理学,就只是脊椎动物的道德观,而并非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单单寓于信仰和神秘的范畴内,寓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所谓的“伦理上混混沌沌的宇宙”中。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道德究竟是什么,企图是什么呢?它与生活紧紧相联,也就是说仅仅有用罢了,连可怜巴巴的一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它之存在只为了人能长寿、多福、富贵、健康,如此而已。这种理性和劳动的庸人哲学就是他所谓的伦理道德。相反,纳夫塔却要大胆地坚持称之为粗鄙庸碌的资产者习气。

塞特姆布里尼想缓和一下气氛,无奈他的嗓音仍激动得很厉害,因为他说,纳夫塔先生,上帝知道为什么,老是以一种目空一切的贵族老爷口吻谈什么“庸碌的资产者习气”,好像那反面——谁都知道生活的那个反面是什么——真的就是更高贵的一面似的,叫他实在受不了!

多么时髦新鲜的词汇!现在他们谈到了高贵不高贵以及贵族的问题!由于寒冷和问题的尖锐,汉斯·卡斯托普脸红筋涨、气衰力竭,一直在想自己刚才的表达方式是否明白易懂,是否太过冒失,脑子已经晕乎乎的。这时他却又笨嘴拙舌地表白,死在他的想象中历来就像一个装得挺挺的西班牙领圈,或者说与礼服配套的“弑父者”,端庄气派;而生却相反,只是现代那种平平常常的小硬领……说到这里,他自己大吃一惊,他怎么竟像吃醉了酒或在做梦似的,讲起话来如此不得要领,于是赶快声明,他要讲的不是这个。不过,在生活中是不是确实也有一种人,一种特别的人,你简直就不能想象他们会死,原因就在他们太平庸了!这意思是:他们太能干,活得太带劲儿,让人觉得他们永远不会死似的,仿佛他们就不配受到死的庄严祝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