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94页)
他们不是“人形动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纠正说;那是些人,跟他、工程师、以及发言者本身一样的人——只是这些人意志薄弱,成了不健全的社会的牺牲品。他讲到一个重罪犯人,一个杀死多人的凶手,属于检察官们在最后的公诉状中习惯地称之为“兽性的”或“人形禽兽”一类。这个人却在牢房的四壁写满了诗句,而且写得很不坏;这些诗句——比起他的检察官们偶尔心血来潮的创作来,不知要好多少倍。
这说明文艺是件有点特殊的事,纳夫塔反驳道。除去这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讲的情况毫无任何意义。
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估计对了,纳夫塔先生赞成保留死刑。在他看来,纳夫塔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样也是革命者,只不过是保守意义上的革命者,保守的革命者。
塞特姆布里尼自信地微微一笑说,世界将会认真对待这种反人道的革命。纳夫塔先生在对文艺表示过怀疑之后,该坦率谈谈他这革命是连最可鄙的反人道手段也不怕采用的吧。用这样的极端主义,不可能争取到追求光明的青年。一个以在所有文明国家取缔死刑为目标的国际联盟不久前刚刚成立。他塞特姆布里尼有幸也是该联盟成员。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会址尚待确定;不过人类可以相信,届时大会的发言者都会有足够的论据武装自己!他当即便引了几条论据,诸如误判误杀的可能性总是存在,永远也不应放弃犯人会改恶从善的希望,等等。他甚至引经据典,论证一个国家若不是旨在炫示暴力,而是着眼于使人变得高贵善良的话,那就不该以恶对恶。他先从科学的决定论出发抨击了“罪”的概念,然后否定了“惩罚”这个概念的合理性。
紧接着,“追求光明的青年”看见,纳夫塔如何一条一条地扭断塞特姆布里尼的论据的脖子。他嘲笑这位人道主义朋友对鲜血的恐惧和对生命的尊重,认为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只属于那些最平静无风的资产阶级时代,而在感情稍稍激动的情况下一旦有某种超出“安全”考虑的考虑,也就是非个人和超个人的思想起了作用——这本是唯一符合人类尊严,在更高的意义上讲因而也是正常的状态——那就任何时候都不但会毫不犹豫地为更高的思想牺牲个体生命,而且还将要求个人自愿地为这种思想铤而走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仁慈嘛,他说,只会导致生命失去一切沉重的和严峻的因素,只会阉割生命,连他那所谓科学的决定论也只能起这样的作用。可真实的情况是,“罪”这个概念并未因为有了决定论而被取消,相反倒增加了分量,并且变得更令人不寒而栗。
说得不坏。他是不是要求社会的不幸牺牲者老老实实地感觉自己有罪,相信自己走上刑场并非无辜呢?
不错。罪犯自然会全身心渗透着犯罪意识。因为罪犯就是罪犯,不可能也愿意成为别样的人;而这正是罪恶的本性。纳夫塔先生将罪恶与功勋的概念从经验范畴提升到了形而上的范畴。他说,在行为和行动中自然是前定的因素起决定作用,无所谓自由可言,但存在中显然有自由。人正好是他想要成为的那个样子,而且至死不会改变;他正是“为他的生”而乐于杀人,因此也就以他的生命作为偿还,这并不过分。他希望死,因为他已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最大的满足?
最大的。
大伙儿全都无言以对。汉斯·卡斯托普轻声咳嗽两声。魏萨尔把下巴撇到一边。费尔格先生连声叹息。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温文尔雅地指出:
“大家看见了,有人就是这样拿他个人的情况去推论世人。请问,您能从杀人中得到满足吧?”
“这与您毫不相干。不过,我真要这么干了,我将当面嗤笑那个无知的人道主义者,他竟愿意喂我豆子汤直至我死。让杀人者比被杀者活得更久,这毫无意义。他们两人分享和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将他俩联系在一起;换一种类似的情况,两人还一样,只不过一个忍耐,另一个行动罢了。他俩应该走到一起去。”
塞特姆布里尼冷漠地承认,他缺少理解这种死亡与凶杀的神秘主义的器官,也不稀罕有这样的器官。他毫不怀疑纳夫塔先生的神学天才——在这方面他无疑望尘莫及,不过却声明自己并不羡慕。一种无法克服的洁癖,使他远远避开刚才探索真理的青年所说的那种敬重苦难的环境。在那儿,显然不只对肉体的苦难是如此,对灵魂的也一样,简单地讲,德行、理性、健康都一钱不值,相反罪孽和疾病倒荣耀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