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4/94页)
嗯,汉斯·卡斯托普认为,到此已绝对可以肯定,在肉体与精神这一对矛盾中,肉体无疑体现着邪恶的、魔鬼的方面……哈哈,只是体现,因为当肉体还保持着自然本性——自然的本性时,它也不坏!——而当其本性与精神和理性相反,彻底变坏了以后,肉体就是邪恶的了,要是容许他不揣自己教养和知识的浅鄙斗胆地说的话。基于这个观点,给肉体以相应的对待,对它实行纪律的强制,就顺理成章。这种强制手段,要是容许他斗胆地讲,也同样可以称为邪恶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是由于身体虚弱而未能去巴塞罗那出席世界进步大会吗?要是当时他身边有一位圣女伊利莎白就好啦……
大伙儿一齐笑了起来。意大利作家眼看就要发火,汉斯·卡斯托普赶紧开始讲他自己挨打的故事:在他念的那所人文中学里,低年级还部分地施行体罚,因此班上总备有马鞭在那里;尽管考虑到他的社会出身,老师没亲自动手,让班上一个有力气的大个子同学把他揍了一顿;那有弹性的棍儿抽在他大腿和仅仅穿着薄袜子的小腿肚上,痛得钻心、要命,叫人永远忘不了,简直难以想象。一阵剧烈的抽泣和愤怒之后,屈辱的眼泪——请魏萨尔先生千万原谅我用这个词[35]——便夺眶而出。难怪汉斯·卡斯托普曾在书上读到过,在监狱中受笞刑时,就连最强壮死硬的杀人越货的盗匪也会号啕大哭,跟小孩儿似的。
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套在脱毛的皮袖筒中的双手蒙住脸,纳夫塔却以一位政治家的冷峻问道,除了用鞭子和棍子,用这些与监狱绝对般配的东西,还能用别的什么办法去制服那些桀骜不驯的罪犯呢?一所施行人道主义的监狱从美学上讲不伦不类,是妥协折中;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尽管口口声声讲美,却根本不懂得美,至于说到学校教育嘛,纳夫塔讲,那些想把体罚排除出去的人所谓的人类尊严这个概念,实际上是植根于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时代的自由个人主义,植根于自我的开明专制主义,这种专制主义正趋于灭亡,正让位于一些新兴的更坚强的社会思想,让位于约束、制服、强迫和服从的思想。遵循这些思想,没有神圣的残忍精神不行;而对于体罚,人们便得另眼相看。
“于是便有了死尸般的盲从一说!”塞特姆布里尼讥讽道。纳夫塔马上回敬他,说既然上帝为了惩罚肉体的罪孽而让它可耻地腐烂,那么对同一个肉体施以鞭笞,最终也算不上大逆不道吧。——由此,话头马上转到了尸体火化问题上。
塞特姆布里尼赞成火化。这样可以免除腐烂的耻辱,他高兴地说。人类出于功利目的和其他理念的动机,正打算消除它。他声称正参加筹备一个讨论火葬问题的国际会议,会址看来多半会选在瑞典。计划要展出一座参照以往所有经验设计的模范火葬场,连带着还有骨灰陈放馆;届时可望受到多方面的启发和鼓舞,毫无疑问。土葬这种办法真是太陈旧、太过时了——在现代的环境条件下!城市扩张!大量吞食土地的墓园!飞涨的地价!不得不使用现代交通手段使葬礼合理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这一切都知之甚详,言之凿凿。他特别嘲笑那种老鳏夫,还学他们弯腰驼背地每天去亡妻坟前的样子,说是去那儿和她谈谈知心话。这样的老古董该首先享用可贵的生命财富,好好度过自己所剩无多的光阴才是。再说,现代化大公墓里人挨着人,对于他们思念故旧的悠悠情怀,不也很煞风景吗?让烈焰来消灭尸体,这是多么干净卫生,多么庄严高尚,比起任它自行腐烂和蛆虫咬噬的可悲结局来,简直可以讲富有英雄气概!是啊,使用这种新的方法,心灵——人对永久存在的需要——也可以得到满足。因为在火中消失了的,原本就是那些变化着的东西,那些人体里尚在出生前就处于新陈代谢状态的成分;至于另一些很少参加新陈代谢而不变地陪伴着人一辈子的成分,也就能经住火烧,也就变成了骨灰。因此,活着的人搜集收藏骨灰,就等于将故去亲人身体里永不泯灭的一部分珍藏起来了。
“妙!”纳夫塔道。啊,太好了,太好了。人身上永不泯灭的一部分,骨灰!
噢,那还用说。塞特姆布里尼打算抓住人类对生物学事实的非理性态度不放。他指的是那些原始信仰的阶段,那时候死是一种恐怖,始终被令人战栗的神秘气氛包围着,因此人不能用理性的清醒目光去审视这一自然现象。有多野蛮啊!对死的恐惧发源于文明程度极低的时代,那时人通常都死于暴力;而事实上这样的横死总带着可怖的性质,久而久之,人一想到死,自然就感到害怕。可是,随着整个健康科学的越来越发达,个人的安全越来越有保障,自然死亡便成为常事;而对于一个劳动者来说,在辛勤一生之后想到永久地安息更一点不觉可怕,倒认为是正常的值得欢迎的了。不,死既非可怖的事,也非殉难牺牲;死纯粹是一种合乎理性的、生理学上必然的和值得欢迎的现象。不过再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个问题,将是对生命的剥夺。也正因为如此,在那座模范火化场和附属的骨灰馆也即“死亡馆”的旁边,还计划建一座“生命馆”,在这“生命馆”中将融建筑、绘画、雕塑、音乐和诗歌艺术于一炉,以便引导继续活下去的人们的意识离开死的体验,离开默默无声的忧伤和无所作为的哀怨,回到生的享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