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3/94页)
汉斯·卡斯托普没工夫细想纳夫塔加给塞特姆布里尼的新头衔是什么意思。他匆匆决定,一有机会就提出带根本性的问题。可是,眼下进行着的讨论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了;因为纳夫塔正在深刻地分析人文主义者的一般倾向,认为是这些倾向决定了他们推崇健康,而尽可能地贬低和诽谤疾病——不过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采取的同一立场中,却表现出了某种值得注意乃至赞赏的忘我精神,因为他自己也是位肺病患者。但是,他的态度尽管光明磊落,却并不因此变得正确了一点儿。它产生的根源在于对肉体的尊重和崇拜;这种尊重和崇拜,只有在肉体尚处于上帝创造世界时的原始状态,才可能是正确的,可现在事实上肉体已经处于堕落状态——堕落状态。须知,肉体初创时是不朽的,后来因犯原罪而败坏了天性,终至遭受唾弃和厌恶,成为一具会死亡和腐烂的躯壳,不啻是灵魂的监狱和囚笼,正如圣伊格纳提乌斯说的,只能唤起我们的羞愧和迷惘之情罢了,羞愧和迷惘之情。
人文主义者普罗提努斯也曾表达过这种感情,众所周知,汉斯·卡斯托普高声插话道。可塞特姆布里尼将胳膊往头顶上一甩,要求他别混淆不同的观点,最好还是悄悄呆着听人家讲。
接着,纳夫塔指出,基督教中世纪对肉体苦难表示的敬畏,乃产生于对肉体疾患的外在表现的肯定。因为身体的脓疮不只使人对其本身的败坏沉沦一目了然,而且也以一种令人头脑清醒和精神满足的方式,暗示着灵魂一样会腐败沦落——反之,身强力壮却是一个使人误入歧途的欺侮良知的假象,人最好用推崇病痛的办法将这假象消除。谁能拯救我,使我脱离这死亡的躯体?这是神灵的呼声,也永远是人类的呼声。
不,这是黑夜的呼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动地指出,是一个理性和人性的太阳不曾照临的世界的呼声。是的,他本人尽管体弱多病,却保持着精神的健康和纯洁,以便在肉体问题上好好地给纳夫塔教士以驳斥,并且拿灵魂开开心。说到兴头上,他竟至将人的身体抬高为上帝的真正的庙堂。纳夫塔反唇相讥,称这肌体只不过是隔在我们人类与永恒之间的一道帘子而已。这又引起塞特姆布里尼的异议,要求纳夫塔从此永远别再滥用“人类”这个词,等等等等。
一行人冻得脸上木无表情,光着脑袋,穿着橡胶套鞋一会儿踩在撒了炭灰、使人行道比平时高出一截的雪壳子上嚓嚓作响,一会儿又像犁地一样,行进在车道上疏松而厚实的积雪里,在身后留下道道深沟。塞特姆布里尼穿着冬大衣,海狸皮的领子和袖口有些地方脱了毛,显得挺寒碜,好在他知道怎样穿它而不失体面。纳夫塔的黑大衣长及脚背,扣子一直扣到脖根下,只是以皮毛做衬里而外边丝毫不露痕迹。两人争论着那些原则,大有誓不两立之势,但讲话时面孔常常不是朝着对手,而是朝着汉斯·卡斯托普,正在发言的一位总是向他阐明自己的看法,朝真正的对手充其量不过歪一歪脑袋,或者用拇指指一指。他们把卡斯托普夹在中间,使他脑袋不住地转来转去,一会儿对这个表示赞成,一会儿对那个表示同意,或者停下来仰面朝天,用戴着山羊皮手套的手比划着,发表一点自己的自然还极不成熟的观点。至于费尔格和魏萨尔,他们俩则总是围着三个人转,时而在他们前边,时而在他们后边,时而又和他们走成一排,直至过往行人再次将他们的阵线打乱。
受了插话的影响,争论一下子转到更实在的题目上,众人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先后谈到了火葬、体罚、刑讯和死刑的问题。提出体罚来谈的是斐迪南·魏萨尔;照汉斯·卡斯托普看,由他来作这个动议再合适不过。一点不使人感到意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提高嗓门,以维护人的尊严为理由,从教育的观点乃至司法的观点等两个方面,反对体罚这种野蛮行径——同样不使人感到意外,但却由于冷酷放肆过了分而令人惊讶,纳夫塔又出来替体罚涂脂抹粉。依他的看法,在这儿胡诌什么人类的尊严实属荒谬,因为我们真正的尊严存在于精神中,而不存在于肉体里;人的心灵太过分倾向于从肉体中去吸取整个生命之乐,给肉体一些疼痛因而就成了绝对值得提倡的手段,用它可以败坏感官享乐的胃口,就像将乐趣从肉体中赶出来,让它回到精神中去,以便精神重新取得统治地位。把笞刑指责为尤其可鄙的手段,是很愚蠢的。圣女伊利莎白就让她的忏悔神父——马尔堡的康拉德抽打得鲜血淋漓,结果“她的灵魂”便如传说中讲的“兴奋起来,一直到开始第三次合唱”;她自己也鞭打过一个穷老婆子,就因老人在忏悔时打瞌睡。还有一些教团和教派的成员乃至一般的信仰诚笃者,他们为增加内心对精神原则的信念而自己对自己施以鞭笞,你当真敢讲这是野蛮的、不人道的吗?一些自诩高贵的国家以立法的形式取缔了体罚,有人相信这是真正的进步;其实这信念越是坚定不移,就越加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