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94页)
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却喜爱冰天雪地里的生活。他觉得在许多方面,它都跟海边上的生活相似:自然景象的单调是两者共同的;雪,这种深深的、松软的、毫无瑕疵的白色粉末,在此地就扮演着海滩上那些黄沙一样的角色;两者让你摸着都一样干净,你将干雪粉从鞋中和衣服里抖落,就像在海边抖掉那没有灰尘的石头和贝壳碎末一样,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人在雪地里行进和在沙丘上走同样困难,除非它的表面让太阳烤化了又在夜里被冻硬,要这样走起来便轻松舒适,宛如踩在光滑的镶拼地板上——确切地讲,轻松舒适得跟走在海滨被水冲刷着的平整、坚实而又富有弹性的沙滩上一样。
只是今年的雪暴和积雪使得大伙儿很少可能在户外活动,唯有那些滑雪运动员例外。铲雪车在工作,但要勉强保持疗养地最常走人的几条大小路径的通畅,已感困难。这几条仍然通行的路也走不多远就封住了,因此,能走的一段上行人格外多,健康人和病人,本地居民和来自世界各国的疗养客,全挤在一起;可这一来,玩橇车的人就常撞着步行者的腿。橇车上的先生女士们脚冲前,头仰后,大声吆喝着发出警告,那声调表明他们自信其活动真是最重要不过。其实呢,他们只是那么躺在本是孩子们玩儿的小雪橇上,曲曲折折、歪歪倒倒地顺着山坡向谷底冲去,到了目的地又用绳子拴着将那些时髦玩具重新拽上山。
这样的漫步溜达已令汉斯·卡斯托普厌烦。他现在只有两个愿望:最强烈的愿望是单独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和“执政”,他的阳台满足了这个愿望,虽然还是表面地满足;另一个愿望与这一个有联系,就是渴望与他关心的让大雪封闭着的群山有更亲密而自由的接触。这个愿望对一位怀抱着它的未经训练的步行者来说,是无法实现的,除非他长上翅膀;因为只要企图在任何一条铲出来的道路的尽头再往前闯,立刻便会陷进雪里,一直陷到胸部。
于是有一天,汉斯·卡斯托普下决心去买了一双滑雪板,并学着使用,以应实际的需要。他不是运动家,由于缺少必要的身体素质从来都不是也不装着是的样子,不像某些“山庄”的疗养客为适应本地风气和赶时髦,硬将自己打扮成那个模样——特别是女士们,例如那位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她虽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以致鼻尖、嘴唇总是青的,却喜欢在午餐时穿羊毛健美裤,饭后叉开双腿往静卧厅中的藤椅里一倒,懒洋洋的够风骚的。汉斯·卡斯托普没去征求贝伦斯顾问同意,去了必定也是碰一鼻子灰。对于这儿山上的人们来说,“山庄”也罢,其他疗养院也罢,体育活动都绝对禁止。因为这儿的气氛看上去轻松愉快,对心肌却提出了极严厉的要求;至于汉斯·卡斯托普本人,他那句很明智的话“习惯你尚未习惯这个事实吧”,仍然是完全没错的。贝伦斯顾问归因于一处浸润点的低烧,在他身上仍顽固地持续着。否则,他还呆在这山上做什么?所以,他的愿望和打算也就充满矛盾和不现实。只是我们必须充分理解他,他并非受虚荣心的刺激,要学学那些公子哥儿和滑雪家的样子,去户外的新鲜空气中活动一番。其实,这些人一经提议,在空气憋闷的房间里玩起牌来同样也认真积极。汉斯·卡斯托普感到对自己更具吸引力的是另一个集体,不是这一小群游客。从一个更广、更新的角度看,基于一种令他惊异的尊严感、一种使他压抑的责任感,他觉得不问青红皂白地跟那些人一样去雪地上狂欢、打滚,活像小丑一样,这不是他该做的事。他绝无放荡放荡的意思,愿意有所节制;他计划干的事贝伦斯顾问本来完全可以同意。但囿于院规,他还是会禁止,汉斯·卡斯托普只好决定背着他行事。
他偶然地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谈到了自己的打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高兴得差点儿拥抱他。“可不是,可不是,工程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就干吧!别去问任何人,您自己只管干好啦——这是您的守护天使给您的暗示!马上就去干,别等到这好兴致再次离开您!我跟您一块儿去,我陪您去商店,一会儿工夫咱们就会得到那可爱的器材!然后,我还要陪您进山,和您一道滑,脚上穿着飞行鞋,跟天上的使者麦丘利一样,可我却不允许……唉,不允许!只要不是‘不允许’,我一定这么做了。可我不能啊,我这个人已经没指望。相反您……您却不会有什么问题,绝对不会,只要您保持理智,不做任何过分的事。嗨,什么,就算出点儿小问题,您的守护天使总会来的,他一定……我不用再讲什么了。一个多么出色的计划!在山上呆了两年才能想出来——啊,不,您的本质是好的,没有任何根据对您绝望。妙,妙极啦!您嘲弄你们那上边的鬼王,您买一双滑雪板,让店里送到我这里或者卢卡切克处,或者底下的香料商店里。您要练习就来取,然后,您就踏着它滑去,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