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2/78页)
哥儿俩常常去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病房里呆个一刻钟。其间也去探视来自“腓特烈保育院”的小男孩特迪。这孩子十四岁,生着一头金发,外表文雅、讲究,穿着一套系腰带的白绸睡衣,有一名护士单独陪护。他自己讲是个孤儿,而且挺富有。他正等待动大手术,医生试图摘除他已让虫子蛀蚀的部分肺叶。有时候他自我感觉良好,便会下床一个钟头,为的是能穿上他那漂亮的运动装,去楼下参加参加娱乐活动。女士们爱逗他玩儿,他则喜欢听她们闲聊,例如聊艾因胡夫律师和穿改良裤子的那位小姐以及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的事。然后他又躺到床上。就这么着,小男孩特迪漂漂亮亮地打发着时光,像是要明白地宣告,他别无他求,对生活指望的永远只有这么多。
可是在五十号病房,躺着的却是封·玛琳克罗特夫人,名字叫纳塔莉娅。她生着一双黑眼睛,戴着金耳环,模样风骚,酷爱打扮,但却浑身都是上帝的惩罚,一个活脱脱的女性拉撒路外加约伯[22]。她的肌体仿佛整个儿浸泡在毒汁里,所有可能的病患都要么交替着,要么同时来侵袭她。她的皮肤组织受到严重伤害,身体大部分长满奇痒难熬的湿疹,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连口腔里也有,因此伸调羹进去都困难。她体内的炎症更是不少,诸如肋膜炎、肾炎、肺炎、骨膜炎乃至脑炎等等,都交替光顾封·玛琳克罗特夫人,搞得她经常不省人事;特别是由高烧和疼痛引起的心力衰竭,更令她怕得要命,例如在吃饭的时候竟使她不能好好吞咽,结果食物便卡在了上边的食管里。简单讲,这女人活得真是够呛,而且还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因为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跟着另一个男人,据她自己讲,实际上只是个半大小子跑啦,结果反过来她的亲人们也抛弃了她,现在落得个无家可归,虽说还不是不名一文,毕竟她丈夫仍旧还供给她一些钱。她也不撑什么不实际的面子啦,而是老老实实地利用了他的大度正派,或者说利用了他对她仍然炽热的爱;她反正已不再把自己当真,她反正只是个没有廉耻的、罪孽深重的女人嘛。就是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她以可敬的耐心和韧劲,以女性这个种族所固有的承受力抵抗力,忍受着约伯曾经忍受的所有折磨,战胜了她那黄褐色肉体的痛苦,甚至那条由于某种难言之隐而缠在头上的白纱布绷带,她也把它变成了一件合体的装饰。她不断更换身上的饰物,早上以珊瑚开头,晚上用珍珠结尾。收到汉斯·卡斯托普赠送的鲜花她高兴极了,显然认为这更多是有所图谋的献殷勤,而非仅只表示表示善意,于是便请两位年轻的先生坐到她床边去喝茶。她自己呢则喝的是一只小茶壶。包括大拇指在内,她的所有指头直至关节上面,都戴满了镶有蛋白石、紫水晶和绿宝石的戒指。不一会儿,她一边摇动着耳朵上的大金耳环,一边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讲她那位正派但却乏味的丈夫,讲她那些同样正派也同样乏味的孩子,他们的性格完全像父亲,她对他们从来也燃不起热情来;也讲了那个她跟着私奔的半大小子,说她自己真是好珍视好珍视他那如诗一般的柔情蜜意哦。然而他的亲属用诡计和暴力迫使他离开了她,这一下她身上的种种疾病就急性爆发出来啦,那小东西后来也可能对此感到恶心了吧。先生们是不是也有些感到恶心呢,她卖弄风情地问;毕竟还是她女人的天性更加强大,胜过了那布满她半个面孔的湿疹。
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小子,瞧不起他竟厌弃了自己有病的情人,因此也就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的态度。至于他本人嘛,却反过来以那个诗人一般的半大小子的软弱表现鞭策自己,抓住反复去探视可怜的封·玛琳克罗特夫人的机会,对她做一些不需要事先经过训练的护理,例如:正好碰上午餐时间,就小心翼翼地喂她进食流质;当她被噎住了的时候,就赶紧把小茶壶递过去;或者帮助她在床上翻翻身,因为除了其他病痛,还有一处开刀的伤口也令她躺卧困难。每当去餐厅的路上或是散步归来时,他去作短暂探视时都要练习这几个动作,这时候他总是要求约阿希姆先走,说自己只是去五十号简单看看情况——而在做那些事时心中却感觉充实,感觉快乐;这充实与快乐的基础固然是觉得自己帮助了别人,是觉得自己悄悄做了意义深远的好事,但除此而外也夹杂着某种窃喜,那就是感到自己的作为还带有无可指责的基督精神;这种精神事实上是如此虔诚,如此慈爱,如此值得赞扬,不管是从军人的立场出发也罢,或是从人道主义者和教育家的立场出发也罢,都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