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1/78页)
两人没再谈对劳洛的访问,各自也都避免在内心里对他的举止作出评判。不过探视来自彼得堡的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的结果令两人都比较满意。只见他躺在病床上,蓄着一部叫人觉得脾气挺好的大胡子,突出的喉结同样显示出他的好脾气;他曾要求打气胸,结果差点要了他费尔格先生的命,现在好不容易才慢慢恢复过来。可因此忍受了剧烈的震动休克之苦,也就是经历了胸膜震荡;众所周知,在做打气胸这种时髦手术的时候,这种事故在所难免。只不过他的情况格外危险,人完全虚脱了,昏厥了,情况严重得不能不中止手术,宣告了暂时取消。
一谈起当初打气胸的情况,费尔格先生就瞪大了他那好脾气的灰色眼睛,脸颊也失去了光泽;对于他来讲,那次手术必定异常的可怕。
“没做麻醉啊,先生们。好,就算我们这样的人经不起全身麻醉,在这种情况下禁止做全身麻醉,一个理智的人能够理解和适应这种规定。可是局部麻醉达不到深度,只是表面的皮肉麻木了,还能感觉出开了胸,尽管那只是一种遭受挤和压的感觉。我蒙住了脸躺在那儿,为的是什么也看不见,大夫的助手在右边按住我,护士长在左边按住我。我好像遭到了推挤和压迫,其实是我的皮肉给割开了,给翻转去用夹子夹住了。可这时突然听见宫廷顾问先生的声音:‘瞧!’而与此同时,先生们,他就开始用一件钝器——必定是钝器,否则就会提前刺破喽——探触我的胸膜。他这么探来探去,想找出适合于穿刺和灌气的部位,他就这么探着,就这么用器械在我的胸膜上东触触西碰碰——我的先生们啊,我的先生们啊!突然我就不成了,突然我就完了蛋,突然我就说不出的难受。胸膜可是碰不得的哟,先生们,它不让你碰,也不能够碰,它是用肉遮掩起来的禁区,处于孤立和不可接近的状态,永远永远。可现在贝伦斯把它揭开了,还探触它。我的先生们,我感到了恶心。难受得要命啊,我的先生们——我做梦也想不到,除了在地狱里,在地球上竟会有如此痛苦不堪、如此可悲可耻的感受!我昏厥了——一连昏厥了三次,一次眼前一片绿色,一次眼前一片棕色,一次又变成一片紫色。在昏厥之中还嗅到一股臭气,因为胸膜震动影响到了我的嗅觉神经,我的先生们,我嗅到了一股无比强烈的硫磺气味,就像真到了地狱中一样。但是就在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却听见自己笑了,一边呼吸艰难一边却笑了;不过那不像是人在笑,而是一种极其下作、极其令人恶心的笑;这样的笑我一辈子也没听见过。要知道哟,我的先生们,胸膜给人探触,那味道就像有人极其卑鄙、极其放肆、极不人道地搔你的痒处;我呢,就得忍受到这样该死的羞辱,这样该死的折磨!这就是胸膜震动,先生们,愿仁慈的上帝别让你们吃这个苦。”
每次谈起那“可悲可耻”的经历,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都总会痛苦得脸青面黑,也非常害怕再回顾当时的情况。再说,他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与所有“高深”的东西完全不沾边儿,希望大家别对他提任何精神和心灵的特殊要求,他呢,也同样不会对任何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在达成共识以后,其实他对自己过去的经历反倒讲出了一些挺有意思的故事。在让肺结核撂倒之前,他一直干着火灾保险旅行推销员这档子营生。从彼得堡出发,他东跑西颠、走南闯北,足迹踏遍了整个俄罗斯,目的是访问保了险的工厂,勘察经营已出现隐忧的企业,因为统计表明,火灾多数都发生在那些经营正好有问题的厂矿里。因此他就被派出去,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摸清楚一家企业的底细,然后向自己的银行打报告,以便及时通过增加再保险或者重新分摊保费来避免重大损失。他讲在广袤的俄罗斯帝国进行冬季旅行,说他乘着雪橇,盖着老羊皮被子,整夜整夜地在严寒刺骨的冰天雪地里赶路,有时候半夜醒来突然看见有星星在远处的雪野上忽闪忽闪,原来啊那是成群的野狼的眼睛。旅途中随身用木箱带着冻起来了的给养,例如冻得像白面包似的白菜汤什么的,到了驿站趁换马的工夫赶紧化开来食用,那味道吃起来跟刚烧好一样的新鲜。可倒霉的是半路上突然碰上融雪天气,这时候原本是一块一块的白菜汤就流泻出来啦。
费尔格先生就这么讲述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就叹一口气,最后却说,一切原本都挺美好,只是希望千万别再来给他做什么气胸。他讲的没有任何高深莫测的内容,可却实事求是,异常中听,对于汉斯·卡斯托普尤其如此,似乎能听听俄罗斯帝国及其生活方式,听听它的大铜茶炊、它的鱼肉馅饼、它的哥萨克人,听听它那些洋葱头塔楼多得像一排排蘑菇的木头教堂,他觉得真是带劲。他还让费尔格先生讲当地的人种,因为他们属于北方的种族,在他眼里就更增添了异国的情趣;因此便讲到了他们血统里的亚洲成分,他们高而突出的颧骨,他们如芬兰人或蒙古人一般细眯眯的眼睛。汉斯·卡斯托普活像一名人种学家似的专心听着,不时还要求人家用俄语讲述——只听那柔滑无骨、富于异国情味的东方口头语,从费尔格那好脾气的胡须底下,从他那好脾气的大喉结中,快速、利落地啵啰啵啰涌流出来,小伙子更是听得如醉如痴,仿佛他又一次偷食禁果,悄悄闯进了教育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