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0/78页)
叫汉斯·卡斯托普莫名其妙的是,到底为什么她要对贝伦斯的声明发出如此清脆爽朗的笑声?是仅仅为了他的粗鲁无礼并且她也不相信他说的话,还是她尽管相信他的话——她必须相信他的话呀,但却认为她有生命危险这件事情本身就可笑得要命呢?汉斯·卡斯托普凭印象判断是后者,她笑得那么像银铃般的清脆,那么鸟鸣莺啭般的悦耳快活,真正只是由于孩子似的幼稚和鸟儿似的缺少脑子;汉斯·卡斯托普对此颇看不惯。尽管如此,他还是请人给她送去了鲜花,只不过自己再也没见着这位特喜欢笑的齐默尔曼太太。要知道,她在氧气袋的支撑下也只多活了几天,真的很快就死在了让电报催着赶来的丈夫怀里——十足的蠢婆娘!贝伦斯宫廷顾问自顾自地加上了一句;正是从他口里,汉斯·卡斯托普得到了她的死讯。
不过在此之前,在贝伦斯院长和护士们的帮助下,富有爱心的汉斯·卡斯托普发挥积极肯干的精神,又已经与另外一些危重病友建立了联系;约阿希姆没有法子,只好跟着他去。他们去看了“两个全都”活下来的第二个儿子,另一个儿子在隔壁的房间早已经进行了清扫,熏蒸过了甲醛。另外还去看了一个叫特迪的男孩,他是不久前才从那所“腓特烈儿童保育院”送上山来的;对于这所学校来说,他的病是太重了。再就是去探访那位德裔俄籍的保险公司职员,他名叫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一位好性情的受苦受难者。最后还有自己非常不幸,但却急于博取别人欢心的封·玛琳克罗特夫人,她也和前边提到的那些病友一样得到了鲜花,而且汉斯·卡斯托普甚至还当着约阿希姆的面,多次亲手喂过她流质……如此一来二去,他们哥儿俩就出名了,成了一对儿全院尽人皆知的富于悲悯心肠的大善人。因此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便叫住了汉斯·卡斯托普。
“哎哟哟,工程师,听说您发生了了不起的转变。您干起慈善事业来啦?您想做些个好事,证明自己人不坏,对吗?”
“不值一提,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点儿没什么,根本不值得宣扬。我表哥和我……”
“可别牵扯进您的表哥!如果您二位引起了人们议论,那牵涉到的实际上只是您,可以肯定。少尉这个人虽然可敬,却生性单纯、理智,不需要教育者操多少心。您别打算让我相信他是领头羊。更重要但也更危险的是您自己。恕我直言吧,您才是生活里的‘问题儿童’呢——我必须关心您。再说呢,您也已经允许过我关心您啊。”
“不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次承诺,永久算数。您真是太好啦。再说‘问题儿童’也挺有意思!一位作家有啥想不出来呀!我不知道对这称号是不是可以感到一些个自豪,但无论如何听上去是很美的,我得承认。好吧,我就来谈谈那些所谓‘死神的孩子’,您问的大概就是这个吧。当我有了工夫,就在完全顺便和一点不影响自己疗养的情况下,去这儿那儿探视探视病情危险、严重的病友,您明白,就是那些并非来此寻欢作乐、放荡形骸的人,而是一些濒临死亡者。”
“然而书上明明写着:让死者埋葬掉他们的死者吧。”意大利人道。
汉斯·卡斯托普举起双臂,脸上的表情似乎说,书上写的可多着哩,一会儿写这,一会儿写那,实在是难以选择,实在是无所适从。自然如所预料,这位摇风琴的老兄又发表了一通酸腐之论。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卡斯托普仍一如既往地洗耳恭听其教诲,并连声称有道理有道理,值得考虑值得考虑,实际上却远远不会为迎合某些个教育主张而放弃自己的事业;因为这个事业在他看来毕竟要有益得多,意义要深广得多,虽说格尔恩格罗斯小姐的母亲说过“一次甜蜜的谈情说爱”,可怜的罗特拜恩死到临头还忙着打小算盘,“灌得过饱”的清脆笑声实在愚蠢。
“两个全都”的儿子名叫劳洛。他同样收到了鲜花,从尼斯进口的散发着泥土香味的紫罗兰,“敬献者:两位关心您、盼您早日康复的病友”。由于匿名的做法已经成了纯粹的形式,谁都知道好事是什么人做的,所以“两个全都”,也就是那位穿黑衣服的、面色苍白的墨西哥母亲,在过道上碰见表兄弟俩时就径直向他们道了谢,同时还语音急促地,不,主要还是通过她那充满哀痛的肢体动作,请求他俩去当面接受她——唯一的,最后的,就快死去的——儿子的感激。他们立刻满足了她的请求。劳洛原来竟是个漂亮得令人惊讶的小伙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长着个鹰钩鼻子,两边的鼻翼不停地颤动,丰满的嘴唇十分好看,上方已长出一片黑色的唇髭——可讲话时神情狂热,动作夸张,活像在演戏,弄得两个客人巴不得赶快离开病房回到外面去,而比起约阿希姆·齐姆逊来,汉斯·卡斯托普真的更加着急。要知道,“两个全都”太太身着开司米的黑绸袍,黑色的纱巾在下巴底下打了一个结子,窄窄的额头上横着道道皱纹,煤精一般黑亮的眸子下边吊着两个巨大的眼袋,弯着膝头在屋子里踱过来踱过去,大嘴的一边嘴角悲苦地下垂着,时不时地踱到坐在床边的客人跟前来一下,像鹦鹉似的不厌其烦地用法语述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先生们,你们知道,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先死了,现在轮到另一个了。”英俊的劳洛同样也说法语,语音急促、尖厉,神情狂热夸张,意思是他决心像个英雄似的死去,是的,就像他的哥哥,他哥哥费尔南多就是像一位西班牙英雄那样死去的——他边说边打手势,并且突然撕开衬衫露出黄色的胸部,表示对死神的攻击无所畏惧,他如此折腾到了咳嗽起来,咳得他嘴唇上浮起来一层淡红色的泡沫,咳得他的夸夸其谈再也继续不下去,表兄弟俩才抓住机会,踮着脚尖逃出了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