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4/78页)
他们也领她去看了雪橇比赛。不管是从山庄疗养院出发,还是从卡琳在“村”里的公寓出发,离目的地都不远,因为滑道从阿尔卑斯宝藏峰通下来,在西侧山坡下的住宅区之间就已经是终点。终点处建了一间监控室,每次向下滑行都会从起点发来电话通知。弯曲的滑道闪烁着金属光泽,滑道两边竖立着冻成了冰的护墙,扁平的橇车从山上飞驰而下,车与车之间保持着相当距离,进行操控的是穿着白毛衣的男男女女,他们胸前都佩戴着代表自己国家的不同颜色饰带。雪花扑向一张张由于使劲而涨得红扑扑的面孔。车迅速下滑,有的在拐弯处卡住了,有的打了翻滚,运动员们全给甩了出来,这时观众便抢着拍照。这里同样在奏乐。观众们坐在小小的看台上,或者拥挤在滑道旁边铲出来的小径上。小径穿过一道横跨滑道的木桥,桥上也站满了观众,桥下则一会儿驰过一辆橇车,一会儿驰过一辆橇车。上边疗养院的尸体也走的是同一条路,也是穿过桥底,转着急弯,嗖嗖嗖地蹿下一道山谷,再下一道山谷吧,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也说了出来。
一天下午,哥儿俩甚至把卡琳·卡尔斯特德小姐领进了达沃斯坪上一家兼映无声影片的戏院,因为她对一切都太喜欢啦。戏园子里空气污浊,让这三个习惯了呼吸清新空气的疗养员很是难受,不但胸部憋闷,脑袋也迷迷怔怔,只觉面前的银幕上忽闪忽闪,光怪陆离,仿佛生活被撕扯成了碎屑,人们忙碌喧嚣,指手画脚,奔来窜去,一刻也不止息,看得他们眼睛都痛了。伴奏的音乐很是轻柔,加深了观众时光流逝的感觉,尽管表现手段有限,却也将庄严、豪华、热烈、狂野等等情绪宣泄得淋漓尽致。他们看的是一部激动人心的情杀片,故事无声地发生在阿拉伯东方一个暴君的宫廷里,场面豪华奢侈,穿着大胆裸露,显贵们满怀政治野心和宗教狂热,同时又卑鄙无耻,贪婪凶残,还养着一帮胳臂粗大、满身横肉的刽子手,一个个嗜杀成性——一句话,制片人深谙并成功迎合了此间带有国际性的文明观众的心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么一位富有批判精神的人如果看了这部影片,一定会严厉抨击它的非人道主义表现,一针见血地讽刺和揭露它滥用科技手段,以张扬那些蔑视人类尊严的观念。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同时也把类似的看法悄悄告诉了表哥。施托尔太太也在看电影,而且坐得离他们三人不远,她的感觉恰恰相反,好像是完全入了迷,一张红扑扑的蠢脸激动得都变了样。
再看看周围所有观众的面孔,神情却也跟她差不多。不过等到最后一组镜头闪过去了,大厅里一下子亮起灯光,那幻象奔逐的银幕又在观众眼前变成了一块白板,却一点儿掌声没有。在场没有谁来接受掌声感谢啊,没有谁因为取得艺术成就而被请出来接受欢呼。曾经聚在一起拍摄这部大家欣赏的电影的演员们,如今已然各奔东西;观众看见的只是他们制造的影子,他们的表演被切成了数百万个图像,数百万个凝定的瞬间,以便事后能随便多少次地在银幕上快速闪烁掠过,从而还给时间这个基本元素以本相。观众在幻象消失后的沉默,带有一点不知所措和厌烦的意味。他们的手无力地垂在面前的空虚中。接着则揉揉眼睛,凝视着前方,似乎羞于正视光明,而要求返回黑暗中去,以便再看看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将其重新移植到现实里,并用音乐修饰起来,在眼前又一次上演。
那暴君死在了铡刀之下,张开大口发出一声狂叫,只是观众无从听见。随后放映了世界各地的镜头: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头戴高礼帽,身上披挂着大勋章绶带,站在一辆四轮马车上向欢迎的人们致答词;印度总督参加一场王宫的婚礼;德国王太子视察波茨坦的军营。还放映了新梅克伦堡土著人村子里的生活情况;婆罗洲的斗鸡比赛场面;赤身裸体的土人用鼻孔吹笛子;捕捉野生的大象;暹罗王宫廷的仪式;日本的一条妓院街,一些个艺妓坐在木笼子的栅栏后面。再就是萨摩耶特人严严实实地裹着皮袍子,驾着驯鹿拉的雪橇,飞驰在亚洲北部荒凉的雪原上;俄罗斯的朝圣者在耶路撒冷旁边的希布伦祈祷;在波斯,一个犯人正在接受笞刑。观众全都像身临其境,空间距离消失了,时间已经倒转,倏忽之间,彼时彼地已变成虚假的、由音乐环绕着的此时此地。一名摩洛哥少妇身着条纹花绸袍,带着无数的项链、镯子和戒指,高耸着半裸的胸脯,突然如真人般大小逼近到眼前。她的鼻翼开阔,两眼充满野性,面部表情活跃灵动。她一笑一口白牙;举起一只手挡住刺目的光线,指甲比皮肤更亮;另一只手却在招呼观众。观众尴尬地盯住这一魔影的面孔,她似乎在看你却视而不见,也完全不会让你的目光碰着;她的笑容和招手并非冲着眼前的现实,而是发生在彼时彼地的家里,因而给予回答没有丝毫意义。这种情况,如上所述就使愉悦的情绪混杂进了无能为力的感觉。接着,幻象消失了。银幕白亮一片,仅只打着“放映终了”几个字。全套剧目到此结束,观众默默离场,同时新的观众就拥了进来,急切地盼望着享受又一场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