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6/78页)
话说三人已经到“村”前山坡的公墓去散过步——为了把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一点,这里就再说说这次散步的详细情形。散步的动议出自汉斯·卡斯托普,约阿希姆一开始担心可怜的卡琳吃不消,提出了疑虑;可随即看出并且也承认这没有用,不必跟她玩捉迷藏,也用不着像胆小的施托尔太太似的,对任何让人联想到死的东西都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卡琳·卡尔斯特德虽病已至晚期,却还没虚弱到需要自我欺骗的地步,她清楚自己的情况,清楚她的指尖裂口是怎么回事。她还知道,狠心的亲人们绝不会考虑破费把她的遗体运回故乡去,而只会在上边的公墓里指定一小块地方作她最后的归宿。简言之,人们会发现,以公墓作为散步的目的地,对她在道义上比一些其他目的地,比如滑雪场或者电影院,还更加适合——而且,设若把那公墓不仅仅当作是一般名胜和散步场所看待,而是去瞻仰瞻仰那上边的长眠者,这个举动不就更富有人情味儿了吗!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慢慢往上爬,刚铲掉雪的小径只容得下单人行走。渐渐地,建在山坡最高处的一幢幢别墅已落在身后和脚下,他们于行进中又看见了熟悉的山谷风景,只不过角度变了,显得开阔一些,而且在冬天格外漂亮。朝着东北谷口的方向视野越加开阔,眼前果然展现出一大片湖水,围在湖岸四周的树林都结了冻,覆盖着白雪,在最远的湖岸后面,倾斜的山脊好像快要与平地相互连在一起,然而山外有山,而且也都白雪皑皑,在蓝色的苍穹下似乎一座比一座更高。他们伫立在积雪中极目远眺,背对着构成公墓入口的那道石门;然后转过身,透过门柱之间虚掩着的铁栅栏,观察公墓里的情况。
只见里面排列着一座座积着厚厚白雪的坟丘,全都得到了精心的平整、维护,外边大多围着护栏,前面竖立着或者石刻或者铁铸的十字架,并装饰有雕嵌着徽记和铭文的小小墓碑;一条条穿行其间的小径同样铲去了积雪,只是看不着听不见一个人走动。这地方的静谧、孤寂和与世隔绝显得深沉而神秘;在某处的灌木丛中站着一个石头雕凿的小天使,或者一个头上歪着顶雪帽、食指按住嘴唇的小爱神,他也许就是守护它的精灵吧——我想说守护这神秘深沉的无声静寂;这无声静寂呢很大程度上被视为言说的对立面和反动,而不是聋哑,更绝非虚无和空虚。对于两位男性访客来说,这该是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的好机会,如果他们戴得有帽子的话。遗憾他们并没戴帽子,汉斯·卡斯托普也一样,所以就只能毕恭毕敬地尾随着卡琳·卡尔斯特德鱼贯而行,把身体重心前移到脚掌上,就像在不断向左右两边微微鞠躬似的。
整个墓地的形状并不规则,开始处呈狭窄的长方形向南延伸,然后又同样向两侧伸展。看得出来不得不多次扩大,为此兼并进来了一些耕地。尽管这样,眼下又给挤得满满的了,而且不管是沿着围墙,还是不大受欢迎的中间地带,都几乎再也看不见或者说不出哪儿还有可供死者栖身之地。三位外来者默默地在墓碑间的通道和小径上转来转去走了很久,不时地停下来念一念碑上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墓碑和十字架朴实无华,很少有奢侈讲究。至于碑文上刻的名字,则提供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信息。有用英语的、俄语的或者统称为斯拉夫语的,也有德语、葡萄牙语和其他语言;至于生卒年龄,就显得稚嫩啦,整个说来,生年与卒年的跨度出奇的小,生与死的距离往往都只二十来岁,要多也多不到哪儿去,几乎都是青年,没有一个成熟的中年人,更别提德高望重的老者。这些人从全世界聚集到这里,一劳永逸地进入了水平的存在形式。
在这拥挤的墓地里,在靠近中心地带的草地里边,尚有一小块跟人差不多长的空地,平平整整的并且未被占用,两侧的坟墓都在石碑上刻着花环;三位漫步者全情不自禁地在碑前停住了脚步。他们久久伫立,卡琳小姐比她的陪伴者稍微靠前一点,都在念碑上温情脉脉的铭文——汉斯·卡斯托普神态松弛,两手交叉在身前,微微张着嘴,目光带着睡意;年轻的齐姆逊神情庄重,身子不只是笔挺,甚至有一点儿往后仰——接着,表兄弟俩同时好奇地从两侧偷偷窥视卡琳·卡尔斯特德,想看她脸上做何表情。她到底还是察觉了,但只羞涩而谦卑地低头站在那里,然后撮起嘴唇微微一笑,同时目光飞快地闪了两闪。
瓦普吉斯之夜
再过几天,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就呆满七个月了,他的表哥约阿希姆呢,在他上山来时已经疗养了五个月,到现在回头一看总共十二个月,也就是快一年啦——整整的一个年头,从宇宙的意义上讲,就是自打那个小小的、牵引力惊人的火车头把约阿希姆·齐姆逊拖上了山,地球已经绕着太阳完完整整地运行一周,又回到了当初轨道的那个点上啦。眼下已是狂欢节期间,狂欢之夜转瞬即至。汉斯·卡斯托普向疗养院的老资格打听,此间过狂欢节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