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5/78页)
要知道,这尊严需要维护和自我保持,他本人就在内心里忠诚地追求这一目标,不管在这山上生活了将近半年之后,他感到要达到目的是多么困难。他逐渐洞悉了这地方日常生活、习俗风尚和思想观念的秘密,但是对实现他良好的愿望帮助很小。例如还有那一对瘦骨嶙峋的花花公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外号人称“马克斯和莫利兹”,两人晚上溜号出去为的只是在女人堆中打牌喝酒,也给大伙儿提供了许多谈资。简单讲,大概在过了新年的一周以后——必须明确指出,在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时光的河流照样不停地在静静流逝,进早餐那会儿消息就传开了:一清早俩小家伙穿着皱皱巴巴的晚礼服躺在床上,让按摩师撞个正着。汉斯·卡斯托普听后也笑了起来;不过这尽管对他良好的愿望也构成了侮慢,但与来自郁特波克的艾因胡夫律师的故事相比又小巫见大巫。这位律师年约四十,蓄着山羊胡子,手上满是黑毛,一些时候以来顶替已经痊愈出院的瑞典人,坐在塞特姆布里尼的桌上,不只是每天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回院来,最近竟然根本不回来了,而是让人发现睡在外边的草地上。这家伙据说是一个危险的色鬼,施托尔太太指得出具体人来,就是山谷中有一位已经订婚的年轻女子,让人看见在某个时刻溜进了艾因胡夫的房间,据说身上只穿了件皮大衣,大衣里面除了一条改良内裤竟什么都没穿。简直不知羞耻——不只是一般道德意义上的不知羞耻,而也是对汉斯·卡斯托普个人的侮辱,对他的精神追求的侮辱。还有呢,在想到艾因胡夫律师这号人时,他不能不想到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这个头发梳得光光的小姑娘;几个礼拜前,这娇生惯养的小闺女由她母亲,一位举止端庄的外省太太亲自送到了山上。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刚来和体检以后都被认为病得很轻,可是,也许她犯了什么错误,也许是这里的空气不仅不利于她治病,反倒促使她病情发展,或者这小东西可能落入了什么令她激动不已的圈套,损害了她的健康,总之入院四个星期以后出问题啦,她重新去检查了回来,一进餐厅就把手提袋抛到空中,扯开嗓子欢呼起来:“哇噻!我必须呆上一年啦!”引得众病友哄堂大笑,笑声一波一波传开,淹没了整个餐厅。谁知十四天后就闹得满城风雨:艾因胡夫律师对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小姑娘耍了流氓。不过耍流氓这个说法得算在咱们账上,或者说无论如何得算在汉斯·卡斯托普账上;因为在传播消息的人们看来,这样的事从本质上看已没啥稀罕,耍流氓一说实在是夸大其辞。说时他们还耸了耸肩膀,那意思是干那种事得两个人呀,估计也一点儿都不违反另外一个人的意愿。对眼下这件公案,至少施托尔太太是抱这样的态度,作这样的道德判断。
卡洛琳娜·施托尔太太就这么讨厌得要命。如果说有什么经常干扰汉斯·卡斯托普真诚的精神追求的话,那就是这个女人的存在和举止德性。单单她那没教养的谈吐就够他受啦。她形容临终的痛苦不用现成的德语词,而要不伦不类地来一下Agoje[18];在骂什么人放肆无理的时候却讲Insolvent[19];在解释一些天文现象例如日食的成因时,更是胡说八道,令人喷饭。一次谈起雪积得很厚,她讲,“储量可真惊人”;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更让她搞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因为她说她正在读一本从图书馆借的书,这本书跟他有关,就是《席勒翻译的贝内德托·切内利》[20]!她说话喜欢赶时髦,实际上满嘴陈词滥调,叫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差点没神经崩溃,例如总爱讲什么“盖了帽儿啦!”什么“超乎想象!”还有,口语里长期用作“出色”、“优异”等等意思的“精彩”这个词,由于她觉得已经褪了色、贬了值,太通俗和太陈旧了,于是便追赶时髦,换成了最新的“酷毙啦”什么的,这一下不管是认真讲还是说着玩儿,反正是一切全“酷毙啦”,冰橇比赛也好,面糊糊汤也好,她自己的体温也好,统统全都“酷毙啦”,同样叫人恶心。加之她饶舌的劲头儿大得不得了。而且她反正有的好讲,什么萨洛蒙太太今儿个穿上了最名贵的花边内衣啊,因为安排了她体检,里边得好好修饰修饰去见大夫们呗。——这么讲倒有些道理,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就是不管检查结果如何,体检的过程本身就令太太们喜欢,所以都愿意打扮得俊俏可人。然而,施托尔太太还打保票,说什么来自波森并怀疑患了脊髓结核的勒蒂斯太太,每周一次肯定是完全光着身子,要当着贝伦斯的面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上十分钟,这又该作何解释呢?这种说法的悖乎常理同样令人反感,可施托尔太太偏偏赌咒发誓说绝对是真的——这就怪了,这可怜的女人对这类事情竟如此劲头儿十足,津津乐道,而且还义正词严,虽说她自己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因为最近她就碰上了一些讨厌而可悲的情况,据她讲她的“四肢无力”更加严重,她的体温曲线又在上升。她抽泣着坐到餐桌边,干裂的红脸颊上满是泪水,捂着手绢边嚎边讲。贝伦斯想叫她卧床,她却想知道大夫背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说她病在何处,有多么严重;她要正视现实嘛!有一天,她大惊失色地发现,她的病床竟然是脚的一头冲着房门;这一发现气得她浑身哆嗦。一开始大伙儿不明白她干吗这么生气,这么害怕;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一下子更莫名其妙。怎么啦?怎么回事?床为什么不能怎么摆着就让它摆着?——上帝保佑,难道这也不明白!“脚朝前……”说着她大声嚎哭起来;于是床只得马上调转方向,尽管从此靠在枕头上就看见影响睡眠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