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7/78页)

莱拉·格尔恩格罗斯不享受专人护理,而是直接处于米伦冬克护士长和大夫们的监护之下;不过阿尔芙雷达护士经常进出她的病房,也就能给两位年轻人通风报信,让他们了解自己的义举效果如何。小姑娘原本处于孤单无助的绝望状态,对来自陌生人的殷勤问候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鲜花摆在她床边上,不断受到她目光和手的爱抚;她老是提醒给它浇水,自己呢经常咳嗽,可即使咳得死去活来,充满痛苦的目光仍然离不开那些花朵。她的父母也就是已退役的格尔恩格罗斯少校和太太,也同样感动和欣慰,加之他俩在疗养院一个熟人都没有,连试着猜一猜送花者是何许人都不可能,所以嘛她阿尔芙雷达也自己承认,她便忍不住透露了一点儿送花者的秘密,把哥儿俩的姓名告诉人家了。喏,她现在带来了三位格尔恩格罗斯的请求,求他俩去露露面并接受他们的感谢;这样,在隔了一天之后,哥儿俩就在这位女总管的带领下,蹑手蹑脚走进了莱拉姑娘受苦受难的房间。

濒死者是一个可爱极了的金发美人儿,一双明眸真的蓝得跟勿忘我花一个样,尽管失血严重,呼吸勉强靠着所剩不多的一点点健康肺叶支撑,因此形容憔悴娇弱,但却一点不使人觉得窝囊可怜。她表示了谢意,然后用微弱但却优美的嗓音与他们交谈。这使她双颊出现了桃红,而且久久不肯消失。对她在场的父母和她本人,汉斯·卡斯托普得体地解释了自己的行为,并且请他们原谅自己的冒昧;他说话时嗓音低沉而激动,流露着对病友温柔的敬意。他差不多就快跪倒在她床前啦——他内心中确实有这样的冲动,他久久地紧握住莱拉的手不放,尽管这只发烫的小手不只湿润,简直就是汗水淋淋的,因为这孩子的汗液分泌过度,所以也经常会脱水,如果不是不断地饮用大量汽水以大致保持平衡的话——她的床头柜上始终摆着大瓶的果汁汽水应急,她的皮肤早就干缩起皱啦。她的父母尽管伤心,仍应有如仪地与客人进行了简短的交谈,询问他俩的个人情况,作了其他一些通常有的寒暄。少校是个宽肩膀的男子,额头低低的,小胡子往上翘——身体壮得像个大力士,显而易见,女儿的染上结核病压根儿怪不着他,罪过多半在他老婆身上。这女的个子瘦小,一副典型的肺痨坯子,看来也因女儿染上了病而感到内疚。谈了十分钟,莱拉姑娘已显得体力不支,或者准确地说兴奋过度——她的脸颊红得更厉害了,蓝得跟勿忘我似的眼睛闪耀着令人不安的光辉——于是经阿尔芙雷达护士用眼色提醒,哥儿俩便告了辞,由格尔恩格罗斯太太陪着走到了门外。她一路上不断自责,特别令汉斯·卡斯托普感动。怪她,完全怪她,她咬牙切齿地说,这孩子只可能从她身上得的病,跟她丈夫一点不相干,他和女儿生病完全没有关系。不过就是她吧,她可以担保,也只是很短暂地跟这病有过关系,还是在她当姑娘的时候。后来她就好了,彻彻底底好了,医院给她出了证明,因为她想结婚,非常希望结婚过家庭生活;她成功了,病治好了,得到了完全康复,于是就嫁给了这个自己心爱的、壮得跟牛似的男人。他那方面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啊。可他这么老实,这么健壮——却仍旧没能防止住不幸的发生。因为在女儿身上,那已被埋葬、已经遗忘的魔鬼又复活了;她摆脱不了它,将为它毁掉,相反她这个做母亲的倒过了这一关,进入了保险的年龄。那可怜的小东西却要死了,大夫们已叫家属别再存希望;是她的过去造的孽啊。

两个年轻人极力安慰她,说什么也不是没有好转的可能。然而少校太太只顾大声抽泣,不过还是再次感谢他们送来了鲜花,感谢他们来看她女儿,让这孩子分了分心,高兴了一会儿。小可怜虫痛苦又孤单地躺在那儿,别的同龄人却享受着自己的青春,跟英俊的小伙子在一块儿跳舞,疾病可也扼杀不了追求享乐的欲望不是。他们却给她带来了一些个阳光,上帝啊,可能就是最后的阳光啦。对于小可怜儿来说,收到那一盆绣球花好比在舞会上出了一次风头,和两位殷勤的骑士聊天好比经历了一次甜蜜的谈情说爱,作为母亲的格尔恩格罗斯太太,她可是看得出来呀。

这一席话令汉斯·卡斯托普既感动,又尴尬,特别是少校太太的谈情说爱一词用得很不是地方,叫他极不自在。再说呢,他可不是什么殷勤的骑士,他之来看莱拉姑娘,是出于医学和精神的关怀,是为对此间盛行的自私冷酷表示抗议。简单讲,最后这么一转折叫汉斯·卡斯托普颇有些不快,不过好在只是局限于对少校太太的观点,整个事情的经过仍使他很是兴奋,很是感动。特别是有两件事,一为下边山谷里那花店内的泥土芳香,一为莱拉那只汗水淋淋的小手,都牢牢留在了他的心灵和意识里。既然开了头,就得做下去;还在当天他就和阿尔芙雷达护士谈妥了,要去拜访她护理的病人弗利茨·罗特拜恩。据说他跟他的护士都感觉日子无聊难过,其实呢,所有迹象表明,这小伙子已经没剩下几天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