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78页)
这一切全都说不上严重,但也很少能符合汉斯·卡斯托普的精神需要。不过在此期间却发生了一桩可怕的事情,给年轻人留下了特别的印象。那是在吃饭的时候,一个还算是新来的病友,一位名叫波波夫的教师,人长得瘦瘦的而且寡言少语,带着他同样瘦瘦的、寡言少语的未婚妻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正当大家伙儿吃喝到了兴头上,他突然发出一声经常被形容为魔鬼似的、非人的尖叫,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躺在椅子旁边手脚开始可怕地抽搐和乱打乱蹬,原来是他患的羊角风急性发作!更麻烦的是刚刚上完一道鱼做的菜,不能不担心波波夫那么激烈抽搐痉挛,会让鱼刺给卡伤。整个餐厅顿时乱作一团。女人们,以施托尔太太首当其冲,其他还有诸如萨洛蒙太太、勒蒂斯太太、黑森费尔特小姐、马格努斯太太、伊尔蒂丝小姐、莱薇小姐等等等等也不甘落后,也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而惊恐万状,有几位模样之可怕几乎赶上了发羊角风的波波夫。她们发出阵阵尖厉的叫声。只见她们痉挛地紧紧闭住双眼,张大嘴巴,扭曲着身子。个别人干脆一声不响,晕倒了事。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厥刚好发生在大嚼大咽的当口儿,就没少出现给噎得死去活来的惨状。一部分食客企图尽可能地离现场远一些,有的甚至冲出边门到了露台上,尽管外面又湿又冷。然而整个事件除了可怕,还有个令人恶心的特点,也就是可能让大家禁不住产生联想,联想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近作的那次报告。具体情况是这样:正好在最后那个星期一,这位精神分析学家在进一步阐述爱情作为致病的力量的论断时候,联系到了羊角风,并且说在出现精神分析学说之前的时代,人类把这种疾病有时视为先知显灵,有时又看作魔鬼附体;他以半是诗意的热情语言,半是科学的冰冷术语,大讲羊角风实乃爱情和大脑性欲亢奋的等值现象,一句话,因此便产生了怀疑,听他报告的听众联想到他的报告,必然把波波夫老师的表现理解为他那理论的图解,乃是一个人肮脏内心的暴露和神秘可怕的丑剧,也就难怪女士们要掩面而逃,原来是有些个害臊哩。出事的当口贝伦斯宫廷顾问正好在场,是他亲自带领米伦冬克护士长外加几个有手劲儿的桌友,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扭曲的羊角风病人架出餐厅,到了游艺室里,在那儿由一些大夫、护士长以及其他员工包围着,进行了长时间的救治,随后让担架给抬走了。不大一会儿,没事人似的波波夫教员又由他同样没事人似的未婚妻陪着,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不声不响地享用完了自己那份午餐!
在经历这个事件时,汉斯·卡斯托普外表上流露着敬畏,可内心中却无此感觉,上帝保佑他。波波夫呢,自然在吃鱼时是可能被卡住的,但事实上还是没给卡着,因为不管是在失去了意识的愤怒中也好享乐中也好,他大概仍然暗暗留了一点儿神。而今他高高兴兴地坐在那儿,吃完了饭,好像从来不是一个癫痫患者,好像根本没跟个酒疯子似的大出洋相,肯定也不曾回忆过这件事情。而且他那个神气,也不能增强汉斯·卡斯托普对于痛苦的敬畏;还有那女的,她的样子也增加了他在这山上时时遭遇、也极为反感的轻浮印象;正是为了克服它们,他才一反此地的习尚,希望去接近那些危重病人和垂死的人。
在表兄弟住的那层楼,离他们的房间不远,躺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名叫莱拉·格尔恩格罗斯;据阿尔芙雷达护士讲,她已经快死了。十天之内,她四次严重咯血,父母亲已经上山来,也许准备把女儿活着接回家去;可是看来不行:贝伦斯顾问否定了运走可怜的格尔恩格罗斯小姑娘的可能。她才十六七岁。汉斯·卡斯托普发现机会来了,可以实现自己送一束花祝愿病友康复的计划啦。尽管现在莱拉不过生日,以凡人的预见也没生日可过了,因为汉斯·卡斯托普已打听清楚,她的生日在春季;但是按照他的判断,这也不妨碍他们去表示一点恻隐之心加上敬意。一天中午,他和表哥到疗养地散步,走进了一家花店。店里的空气充满湿润的泥土味和馥郁的花香,他深呼吸了几口,然后订购了一盆漂亮的绣球花,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仅仅附了一张写着“两个同楼病友愿你早日康复”的卡片,就吩咐店里直接送到濒死的小病友房间里去。他干得挺痛快,加之花草的气息和店内暖洋洋的空气令他感觉舒坦,使他刚挨过冻的眼睛流出了眼泪,心也怦怦直跳;这当儿,一种勇敢冒险、不事声张地做好事的感觉便油然而生。暗暗地,他赋予了自己的行为以巨大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