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2/78页)
“那么谁如果对生命感兴趣,”汉斯·卡斯托普说,“那他也就会对死亡感兴趣。难道您不是这样吗?”
“哦,毕竟区别还是有的。生命意味着,在物质的转换过程中,形式仍然保留了下来。”
“保留形式干什么?”汉斯·卡斯托普问。
“干什么?您听听,您这话一点也不人道主义啊。”
“形式原本无聊。”
“您今天真叫敢想敢说啊。简直是无所顾忌。我呢只好认输,”贝伦斯说,同时举起他那大手来遮住眼睛,“您瞧,我受不了啦。我刚才和你们喝过咖啡,也觉得味道不错,可不知怎么一下子感到伤感。二位一定得原谅我啊。这次我真特别荣幸,真是能有多快乐就有多快乐……”
哥儿俩一听就跳起来,说真是怪自己不该耽误顾问阁下这么久……贝伦斯则安慰他们,要他们相信正好相反。汉斯·卡斯托普赶紧把舒舍夫人的肖像抱到紧邻着的起居室,重新挂回墙上。哥儿俩没再走花园回病房,贝伦斯领他们走了一条穿过大楼的路,一直陪他们来到将大楼隔开的便门边上。由于突如其来的伤感吧,他脑袋往前伸得比平时还要远些,眨巴着一双金鱼眼,八字须斜挂在一侧往下掉的嘴唇上,更显得一脸的忧郁。
他俩穿过走廊,登上楼梯,这时汉斯·卡斯托普说了:
“承认吧,我的点子不错。”
“反正算个调剂,”约阿希姆回答,“借此机会,你们两个总算讲出了不少东西,必须承认。我呢,甚至已有些晕头转向。喏,是时候了,在喝下午茶之前咱们至少还该去静卧上二十分钟。我这么坚持,你没准儿也认为无聊——你现在可是无所顾忌喽。再说呢,你到底不是我,没必要这么加紧养病。”
钻研
话说必然发生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也是不久前,汉斯·卡斯托普连做梦也没想到会经历的事情,很快发生了:冬天已经降临,此地的冬天。这样的冬天约阿希姆已经领教过,因为他来到这里时正是上一个隆冬季节;可是对它,汉斯·卡斯托普却心存畏惧,尽管已经做好充分的过冬准备。他的表哥努力安慰他。
“千万别想得太可怕啦,”他说,“这儿还不是北极。因为空气干燥,又没有风,不觉得多冷。只要裹得严严实实,在阳台上一直躺到深夜也不会冻着。而且还有在雾线以上气温逆转的现象,就是地势越高反倒越暖和,这是咱们以前不知道的。只是下雨的时候,天气会更冷。不过你现在已有了睡袋;真有必要了,还可以烧烧暖气哩。”
再说还谈不上气温骤降,寒气逼人;冬天来得缓慢平和,暂时跟盛夏里的一些寒冷天气没什么两样。刮了几天南风,日头离地面近了,山谷显得短了些也窄了些,谷口上的阿尔卑斯山背景也变得近而清晰。接着云升起来了,从米歇尔峰和廷岑霍尔恩峰涌向东北方向,山谷里便幽暗了下来。继而大雨如注。随即雨水不再明净,变作了灰白色,已经夹杂着雪花,到后来只剩下了雪,于是整个山谷风雪弥漫。如此持续了相当长时间,气温就明显下降了。这一来雪便没法全部化去,湿湿的,但却残留在地面上,给山谷裹上一身单薄、湿润和破损的白衣,把两边山坡上的黑色针叶林映衬得更加显眼。这时候,餐厅里的暖气管也已经微微发热。时间是十一月初,在万圣节的前后[13];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八月里已有过这么一回,人们早已改变了习惯,不再视下雪为冬天的特权专利啦。而且不管气候如何,人们眼前随时都能看见,即使只是远远地看见一些雪;因为在仿佛是挡在谷口前的勒蒂孔山脉的巉崖峭壁间,有许多的裂隙和坑坑洼洼,里边残留的积雪总在闪闪发亮,而南边天际还有一些终年积雪的大山,在遥遥地向人们致意。下雪和降温,眼下两者都持续着。灰白色的天幕低低垂挂在山谷上空,不断地分解成片片白色的雪花,无声地、不住地往下飘落,飘得是那样的大度、密集,叫人稍稍有些不安;气温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低了。到了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房里的室温为七度,而第二天早上更只有五度。已是他能忍受的最低限度了,但是他仍忍着。夜里冷得要命,眼下整天都如此,而且从早到晚如此,雪一直不停地下下下,只在第四第五和第七天有过短暂的间隙。雪厚厚地堆积起来,差不多已经造成了出行不便。在通往水槽旁那条长凳的公路上,在下到山谷里去的车道上,人们已经铲除掉了积雪。可是铲出来的通道很窄,碰上对面有车来便无从避让,人只好退到一边的雪堆上,齐膝给陷进积雪里。一只碾雪的石磙子,由一个汉子牵的一匹马拉着,整天在疗养院下边的大道上滚来碾去;还有一架样子像弗兰克地区老式驿车的黄色雪橇,前面推着一张雪犁,来往行驶于疗养区和下边叫做“村子”的住宅区之间,同样在完成铲除积雪的任务。这山上的人们的世界,这狭窄、高峻、闭塞的世界,眼下好似都穿上了厚厚的皮袍,铺上了软软的绒毯;没有一处柱顶和杆头不戴着白色的便帽,疗养大楼前的石台阶不见了,变成了一道斜坡;各处的松树枝干上,无不压着沉甸甸的、形状滑稽的白枕头;这儿那儿听见有积雪滑落下来,摔碎成一片白雾,在树干间冉冉飘去。周围的群山全大雪覆盖,林带以下区域还斑斑驳驳,耸峙在林梢之上的峰巅虽形态各异,却都让雪盖得严严实实。天色黯淡下来了,让雪幕遮掩着,天空中的太阳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白影。然而雪却反射出乳白色柔光,把自然界和人映照得煞是美丽,虽然在白色或者彩色的皮毛帽子底下,人们一个个鼻子冻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