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4/78页)
汉斯·卡斯托普鸟瞰着中了魔法的冬之谷,在他的阳台上坚持呆到了深夜,比大约十点或十点过一会儿就回屋去了的约阿希姆久得多。他那张顶呱呱的躺椅上边有一个圆筒形靠枕,铺着一条由三块垫子连起来的椅垫,他把它拖到了阳台的木头栏杆旁边;栏杆顶上横亘着一条长长的雪枕;一旁的白色小桌子上亮着电灯,灯旁摆着一堆书,书旁有一杯牛奶,晚上喝的全脂牛奶;还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这奶就送到了每个山庄居民的房间里,汉斯·卡斯托普给它掺了一点烧酒,使它喝起来更对口味。他动用了所有的防寒装备,也就是已经全副武装。他把自己齐胸装在了那只及时从疗养地一家专卖店买来的毛皮睡袋里,扣严实了扣子,外面再按照山庄的规矩裹了两床驼毛绒毯。此外身上在冬衣之上再加了一件短皮毛夹克,头上戴着一顶羊毛软帽,脚上穿着毡靴,手上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可就这样仍然没能避免手指给冻僵。
他在室外呆了这么久,快呆到了午夜甚或超过了午夜——那对讨厌的俄国夫妇早已离开紧邻着的阳台回屋去了,固然也因为受了美丽的冬夜的诱惑,更何况直到十一点,还远远近近地从山谷中有音乐飘送上来呢;但是,主要原因还在他的怠惰和兴奋,还在怠惰和兴奋两者加在了一起:其一是他本身便有惰性,加之身体疲乏,就更不愿动弹;其二则为精神亢奋,也就是年轻人已对研究某些新问题着了迷,一开始思考便再也放不下了。气候也跟着添乱,严寒消耗了他的体力,影响他的健康。他吃得很多,充分享用着山庄丰盛的饮食,吃完了加有配菜的牛排再来一份烤鹅,胃口好得出奇,好得超过了夏季,而这,事实表明,在山庄乃是司空见惯。亢奋是亢奋,他同时却又嗜睡,在大白天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常常翻着翻着书就睡着了——关于这些书,我们后面还要讲,糊里糊涂地过了几分钟才又醒过来,继续进行他的研究。他在踏着雪的例行散步途中与约阿希姆热烈交谈——他多半是比在平原时更偏向于一个人自说自话,快速地、无所顾忌地、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这样的谈话搞得他精疲力竭,搞得他脑袋发晕,手脚颤抖,有一种喝醉了酒的麻木感觉,脑袋则热乎乎的。入冬以来,他的体温曲线明显上升了,贝伦斯宫廷顾问给他开了点什么针剂;通常碰见长时间高烧不退的情况,他十之六七都要让病人注射这种针剂,约阿希姆也是其中一位。可引起自己体温升高的,汉斯·卡斯托普私下考虑,必定是他精神的激动兴奋,他因此才在那个熠熠闪光的寒夜里,在他的躺椅上一躺躺到了后半夜嘛。眼下让他着迷的那些书,使卡斯托普更加坚信自己的这些解释。
在国际“山庄”疗养院的静卧厅和疗养客的个人专用阳台上,读书倒是并不少见——不过那主要是些新毛头和短期客人;住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老病号早已学会一套消磨时间的办法,根本用不着靠动脑筋消遣,只凭自己老资格内心的气定神闲就成了。是啊,整天抱着一本书在那里啃,他们说只有那些傻瓜笨蛋。充其量只须在怀里或者旁边的茶几上摆它一本书,就足以让人心安理得。院图书馆收藏的各语种图书画报可谓丰富,丰富得超过了牙科诊所候诊室供消遣的报章杂志,病员们可以自由借阅。此外还可以从“村”里的公共图书馆借小说来看。时不时地也出现众人争读某部小说或某篇文章的盛况,连那些原本已不再读书的人也伸出手来抢,虽说脸上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就在我们讲的这段时间,有本印装粗劣的小册子正在流传,是阿尔宾先生带来的,书名叫做《诱惑的艺术》。是一个原著为法语的逐字逐句翻译本,甚至连原文的句法也保留了下来,因此念起来就既优雅又刺激。阐明的是肉体之爱和淫欲的哲学,富有乐天玩世兼享乐主义的离经叛道精神。施托尔太太一口气读完了,认为“令人陶醉”。马格努斯太太,就是缺乏蛋白质那位,立刻无条件赞成。她的啤酒酿造商丈夫呢,则以人格担保读后获益匪浅,但却遗憾他老婆囫囵吞枣,因为这种读物会“惯坏”了妇女,让她们产生种种非分之想。他这番言论使得小册子更加的抢手,以致午饭以后,在下边静卧厅两位十月份新来的太太之间,上演了不只不愉快、简直可以讲是剑拔弩张的一幕。她俩一个是勒蒂斯太太,一位波兰工业家的夫人,一个名叫黑森费尔特,一位来自柏林的寡妇;大伙儿都讲她比另一位更早报名排队。汉斯·卡斯托普在阳台上就已听见底下在吵架,两位太太中的一位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可能是勒蒂斯,也可能是黑森费尔特,直到狂怒的一位被劝回了房间,战斗才告结束。年轻人比上年岁的人更快吃透小册子的内容。晚饭后,他们常常聚在不同的房间里一部分一部分地集体研读。汉斯·卡斯托普看见,那个指甲长长的小伙子在餐厅里把书给了新来的姑娘;这个金发姑娘梳着中分头,病不重,名叫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是位前不久才由母亲送上山来的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