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8/78页)
汉斯·卡斯托普心高气傲,自由不羁,原本还有更多机会在病友中流露宣泄自己的情感,如果约阿希姆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强调在此地交友很困难的话。可这困难的原因,主要得归结为:表兄弟俩在疗养客中可以讲独标一格,自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团体,还有身为军人的约阿希姆一心想的只是赶快康复,原则上讨厌跟别的病友亲近和交际。可尽管如此,有一天晚上在沙龙娱乐活动的时间里,约阿希姆还是撞上了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他跟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与她的两位桌友根泽和拉斯穆森以及一个戴单眼镜的、指甲长长的青年站在一起,正眉飞色舞地、嗓音激动地在那儿发表即兴演说,而演说的内容则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独特而富有异国情调的长相;这时他的几位听众却在旁边挤眉弄眼,相互挤撞和哧哧窃笑。
这情景令约阿希姆尴尬难受;可出洋相者本人却麻木迟钝,满不在乎,可能是认为,谁藏藏掖掖,不为人注意,谁就得不到自己的权利。他需要得到公众理解的保证。其中夹杂的幸灾乐祸他决定认了。每次开饭,当玻璃门哐啷一声碰上,他的脸便一阵红一阵白,不但引起了同桌桌友的注视,邻近一些桌上也向他脸上投射来兴味盎然的目光;可他呢,也因此颇有些洋洋自得,仿佛这样丢人现眼倒是外界对他狂热恋情的某种承认和肯定,可以促成他的好事,给他那虚幻的、失去理性的想入非非加油打气——他甚至飘飘然了。情况进一步发展,人们真可谓专门聚集在一起,只为观察这个神魂颠倒的家伙。聚会多半是饭后在露台上,或者礼拜天下午在院传达室的旁边,因为这一天信不分到房间里,疗养客们都自己来取信。更主要是大家都知道,在那里将看见一个大活宝,一个不怕把自己所有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傻瓜蛋。诸如施托尔太太、恩格哈特小姐、克勒费特小姐以及她那位脸长得像貘一样的女友,还有病入膏肓的阿尔宾先生,那个指甲长长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病友中的这位那位,他们全都站在那里,张着嘴巴,鼻孔喘着粗气,眼睛紧盯住汉斯·卡斯托普。他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带着热情的微笑,脸颊像上山后头一个晚上似的绯烫,眼里燃烧着乍听见那位“马术师”咳嗽时一般的烈焰,目光死死盯住一个方向……
在这种情况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走过去和他交谈,对他嘘寒问暖,原本是很不错的;但是值得怀疑的是,人家这样做的一片善意以及所表现的毫无成见之心,他汉斯·卡斯托普是否知道领情,并心怀感激呢?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在疗养院大楼的前边。疗养客们拥挤在传达室前,伸着手等着领取邮件。约阿希姆也站在前面,他表弟却落在了后头,神态跟刚才描述的一个样,正巴望着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能够瞅他一眼。她呢跟自己的一些桌友站在附近,等着传达室前的拥挤缓和下来。这是一个疗养客们彼此参合、相互交流的时刻,一个有机会谈情说爱的时刻,因此也是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渴望的时刻。一周之前,他曾在那窗口前与舒舍夫人有过极近距离的接触,她甚至碰了一下他,并微微把头一歪对他道了声“对不起”——他呢则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亢奋,立即就用法语回答了:
“没关系的,夫人!”
汉斯·卡斯托普暗想,如此每个星期天下午都肯定会在传达室前等待分信,是何等的生活享受啊!我们可以讲,他就这么以等待七天后同一时刻的到来,来消费那一周的光阴;而等待意味着超前,意味着不把时间和眼下当成礼物,而是视为障碍,而是要否定和消灭它们本身的价值,要在精神上超越它们。人说等待乏味无聊。就算无聊吧,可另一方面甚至又很有味,因为时间大段大段地被吞噬掉了,不为了时间本身而生活,也不必充分利用时间。完全可以讲,一个纯粹的等待者就像饕餮者,只须让食物大量通过肠胃,而不必用消化系统加工食物有益的营养成分。还可以进一步讲:就像未经消化的食物不会使人变得肥胖,以等待消耗掉的时间也不会催人衰老。当然喽,为等待而等待,未掺进其他杂质的等待,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
话说一个星期被吞噬掉了,礼拜天下午分邮件的时刻又已经到来,跟七天前的那次一点没有什么两样。它照样是极为激动人心地创造着机会,每分每秒都隐含和提供着与舒舍夫人接触和交际的可能性:汉斯·卡斯托普任随这可能性压迫自己的心脏,驱赶着它疯狂跳动,却又没有让可能性转变成现实。因为转变面临着障碍,一半是军人性质的障碍,一半是平民性质的障碍:前者与正派的约阿希姆在场和汉斯·卡斯托普本身的荣誉感和责任心有关,而后者的根源也在他本人的感觉,也就是汉斯·卡斯托普觉着他跟舒舍夫人的关系将会合乎社交礼仪的,即相互都彬彬有礼和以“您”相称,而且还尽可能地讲法语来着——不必要,不希望,也不适合……他站在那儿,看着她说说笑笑,就像当年普希毕斯拉夫在校园中又说又笑一个样:笑得嘴巴张得大大的,颧骨上面一双斜长着的灰褐色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这样子根本就不“美”;可事实仍旧是事实,冷静理性的审美判断一如道德准则,在情人眼里一钱不值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