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78页)
第三天带来了温柔的解脱,而且还是在一大早。那是一个明媚的秋天的早晨,阳光朗照,空气清新,草地上银光闪亮。在明净的天空中,高度也差不多,同时悬挂着东升的太阳和西沉的月亮。表兄弟俩起得比往常早一些,为了不负这美好的秋日,早晨的散步也加长距离,没有沿着林中小路走到水槽边的长凳为止,而是往前延伸了一点。约阿希姆的体温曲线正好也同样下降了,因此主张打破常规多走一走;汉斯·卡斯托普呢也没有说不。
“我们都是康复了的人,”他说,“烧退了,病毒已经消除,完全可以回平原上去了;干吗不可以像小马驹子似的欢蹦乱跳呢!”
他俩就这么光着脑袋继续散步——要知道,自从完成了入院宣誓,汉斯·卡斯托普便入乡随俗,外出不再戴帽子了,尽管刚一开始他还忠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不肯随大流——并且各自拄着一条游杖。可是还没有爬上红土小路的那道缓坡,也就是在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当初碰着“半边肺协会”那儿,他们突然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慢慢往上走,不是别个正是舒舍夫人!舒舍夫人完全一身白,白色的绒线衫,白色的法兰绒裙子,连鞋子也是白的,淡红色的发结在朝阳中闪闪发亮。说得确切一点:是汉斯·卡斯托普认出了她;在旁边的约阿希姆只是由他脸孔抽搐扭曲的不快感觉,注意到了眼前的情况——引起这种感觉的,是他游伴的步履突然变得轻快有力起来,而在此之前的一刹那,他曾一下迈不开步子,几乎完全站住了。现在这样拼命往前赶,叫约阿希姆极其难受,极为气愤;他呼吸急促,咳嗽起来。谁知目标明确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劲头十足往前赶,顾不上关心表哥的情况;他表哥呢也心中有数了,只是默默地皱皱眉头,跟上步伐,到底不好让他一个人往前冲啊。
明媚的早晨令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生气勃勃。在抑郁的日子里,他的心灵也暗暗恢复了元气;他眼前闪耀着自信的光芒:时候到了,即将打破压在他身上的梦魇。他勇往直前,拖着气喘吁吁、原本也并不乐意的约阿希姆,已经快到小路转弯的地方;在这儿路面平坦了,顺着一座长满树的小丘向右转去,他们眼看已追上舒舍夫人。这当口儿汉斯·卡斯托普重新放慢速度;他既要实现自己的图谋,却不愿显出慌里慌张、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在转过弯以后,在斜坡与山壁之间,在一片褐红色的杉树林里,在透过枝干投射下来的阳光中,便出现和上演了奇妙的一幕:汉斯·卡斯托普走在约阿希姆左边,迈着雄赳赳的步伐,终于赶上那可爱的女病友,打她身边超了过去;当走在她右边的一刹那,他光着脑袋微微一鞠躬,轻声说了一声“早上好”,声音充满着敬重——为什么偏偏是“敬重”,并得到了她的回应:她不再显出惊异,而是亲切地点头答谢,还用他的语言道了声“早上好”,同时眼里含着笑意——与那停留在他皮靴上的目光相比,这一切都挺异样,彻彻底底而又令人欣喜的异样;这是一次幸遇,一个好的转变,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转折,完全没有先例,几乎已超出想象:他汉斯·卡斯托普得救啦!
拥有这声问候、这句话语、这个笑意的他两脚生风,由于狂喜而变得飘飘然,一个劲儿只顾往前奔,害得约阿希姆也跟在一旁疲于奔命,只是默默地扭开了脑袋,眼睛一直望着坡下。真是一次大胆行动,一次无所顾忌的冒险,在约阿希姆眼中甚至不无阴谋和背叛的味道,这他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很清楚。这跟向某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借铅笔可不一样了啊——一位在同一座屋顶下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夫人,你打她身边经过却板起面孔,连好也不问一声,那可是太失体统;最近在透视室的候诊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不是还跟他们交谈过吗?因此约阿希姆也说不出话来。不过汉斯·卡斯托普明白,好面子的表哥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原因不说话,只顾扭着头往前走;他自己呢却因为事情得手而心花怒放,无比幸福。
是的,一个在平原上合理合法、前景乐观、快快活活地向一位健康的小母鹅“献出了他的心”的情郎,一个在追求爱情时大获成功的男子,他的幸福确实无法与此相比——不,那种人不可能像他似的幸福,虽说他趁现在这大好时机攫取到并保持住的东西很少很少……因此过了一会儿,他重重地一拍表兄的肩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