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78页)

简而言之,而今我们的来访者完全迷上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已经对她五体投地——我们又一次用迷上这个词,是因为我们觉得已作过足够的交代,不可能再引起误解了。也就是讲,他对她的迷恋的本质,已不是那首小曲不无快意的多愁善感。它更多的倒是一种变态的迷狂陶醉,既相当冒险又没有归宿,既发冷又发热,就跟高烧病人的感觉一样,就跟高山地区的十月天气一样;所缺少的正是一种可以起抚慰作用,能把两个极端联结起来的中和心态啦。这样的情形一方面具体而直接——直接得来使年轻人面色苍白,脸孔扭曲,直接地涉及舒舍夫人的膝头和小腿曲线,涉及她的脊背、颈椎骨和臂膀儿,以及被紧紧挤压到了中间的小小乳房——一句话,涉及了她那懒散松弛的、由于生病而得到强调和突现的、实实在在得不能再实在的身体。另一方面,它又像是一种极难把握的和宽泛的东西,犹如一个思想,不,一个梦,一个年轻人做的梦;这梦既可怕又有着无限的诱惑力,对于他的某些即使是无意识提出的问题,它仅仅以空洞的沉默作了回答。

正如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有权作出自己的推测判断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揣想:要是从时间的深渊中,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意义和目的何在这个问题,他那纯朴的心灵得到了稍微满意的答案,那么汉斯·卡斯托普很可能根本就不会逾期不归,至今还滞留在山上的这些人们中间。

再说呢,他的热恋相思也必然带来说不完的痛苦和欢乐,这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情况下全都一个样。那真是痛彻心肺啊,因为它如同任何痛苦一样也包含着屈辱,这意味着对他神经系统的剧烈震撼,使他不仅呼吸急促,甚至逼得他一个成年男儿流出了悲苦的眼泪。欢乐嘛也相应的同样很多很多,虽说产生诱因往往不怎么显眼,但强烈的程度并不亚于痛苦。几乎“山庄”日程安排里的每时每刻,都提供着欢乐的机会。例如准备去餐厅吃饭,汉斯·卡斯托普可能发觉自己的梦中情人正跟在身后。结果不说自明,简单得没法再简单,然而内心惊喜的强度仍足以催人泪下。还有四目相对,他自己的眼睛和对方那双布局和模样都微带亚洲味道的褐色眼睛,也直令年轻人骨软筋酥,灵魂出窍。可是即使失去了灵魂,他仍会退避到一边,让人家先进门去。她呢,则微露笑意,用法语轻道一声“谢谢”,就领受了他不再是出于礼貌的殷勤,从他身边走过去,先进了餐厅。汉斯·卡斯托普傻乎乎地伫立在人家留下的香氛中,为这不期而遇,为她亲口直接对他本人说的话亦即那一声“谢谢”,幸福得忘乎所以。他跟着也进了门,脚步摇晃地走到右边自己的席上,在落座的一瞬间竟然发现,那边正坐下去的“克拉芙迪娅”也向他转过头来了——样子像是正在琢磨适才与他的邂逅,他觉得。真是难以置信的奇遇啊!哦,欢呼雀跃吧,热烈庆祝吧,兴高采烈吧!不不不,要是在平原上,要是由一个健康结实的女孩给他这样送一个秋波,亦即如那小曲所唱的“把心送给你”,合乎礼仪地、平和冷静地、结果也肯定理想地“送给你”,那他汉斯·卡斯托普绝不会品尝到如此这般幻想得到满足的幸福陶醉!他欢快热烈地招呼邻座的女教员;她呢早把一切看在了眼里,因此面孔绯红——接着,他操着英语对罗宾逊小姐胡扯一通,把没有品尝过这等狂喜滋味的老姑娘吓懵了,只能目光怯生生地从旁打量着他。

另一次在晚餐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正好照着“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通露台的门和窗户本来已拉上帘子,可有个地方却隙开一道缝,一道红色霞光正好射了进来,虽说不再炽热却仍旧耀眼,偏偏落在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头上,让她一边与右手旁的凹胸脯老乡谈话,一边不得不举起手来遮挡亮光。这可烦人,虽说不严重;没有谁注意这个情况,连当事人本身也未必意识到了。然而坐得老远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已发现——他也静观了好一会儿。他斟酌情势,追寻光线的路径,最后确定了漏光的地点。是右边后面的那扇落地玻璃窗,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和一道露台门之间的角落里,离舒舍夫人的座位挺远,离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座位几乎同样远。接着他便作出决定,二话没说已站起来,开步走,手里提着自己的餐巾,从一些桌子中间斜穿着整个餐厅,到了后边才将那乳白色的窗帘仔细地重叠拢来,并掉头瞅了瞅,确信霞光已被挡住,舒舍夫人终于获得了解放,他才极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走回自己的座位。一个细心的年轻人做了必须做的事情,其他没有谁想到要做嘛。只有极个别人留意到他的义举,不过舒舍夫人立刻感觉得轻松,并且转过了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直至汉斯·卡斯托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再把目光投向她这边;她则面带惊喜而友善的微笑,向他表示感激,这就是说:不只是身体向他倾斜,而且探出了头。他呢也一鞠躬作为回答。此时汉斯·卡斯托普的心一点不激动,似乎根本不再跳了,只是等到一切都过去以后,才开始砰砰砰地捶击起他的胸腔来;也是到了这时他才发现,约阿希姆一直用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汤盆——他事后了解到,施托尔太太曾撞过布鲁门科尔博士的腰杆,并且强忍住了笑,在同桌和别桌四处搜寻同样是知情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