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78页)
你们瞧见啦?他想。接着又在信尾的附言中补充道:
“写信还是让我挺费劲。我一量体温:三十七度八。我看,我眼下必须完全静养。你们必须谅解,如果我不常写信。”
随后他躺在那儿,把手举向天空,手心朝着上面,就跟当初把它伸在荧光屏后边的时候一样。可是阳光一点没改变他手的自然形态,它的物质在亮光面前甚至变得更暗,更不透明了,只有外延的轮廓泛红而且明亮。这是那只他经常看见的、习惯了清洗和使用的生命之手,不是那个在荧光屏中窥见的陌生骨架,不是那个当时张开在他眼前、接着又合上了的坟墓——分析解剖的坟墓。
喜怒无常的水银柱
十月到来了,就像所有新的月份到来时一样——它的到来温文尔雅,安安静静,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和迹象,而是悄无声息地就溜了进来,如果不是遵循着严格的顺序,很容易让人注意不到。事实上时间并没有刻度,一个新的月份抑或新的年度开始时并不一定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甚至一个新的世纪开始时亦复如此;只有我们人类,才会在这些时候又敲钟又放礼炮。
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十月的第一天跟九月的最后一天毫无任何差别;它同样的寒冷,同样的阴沉,接下来的一些天也仍旧是如此。在静卧的时候用上了冬季穿的大衣和两床驼绒毛毯,不只在晚上,甚至白天也是;捧着书的手指头潮湿而僵硬,脸颊却发干烧;约阿希姆真巴不得把毛皮睡袋取出来用上,只是不愿意过早娇惯自己,才作罢了。
谁知几天以后,已经到上旬和中旬之间,一切全变了;接着出现的是一个晚来的夏天,一个光彩夺目得令人惊喜无比的夏天。汉斯·卡斯托普曾听见人们盛赞这儿的十月,看来所言不虚啊。大约有两周半光景,群山和山谷上空总是天清气爽,一天比一天更加蔚蓝明净,阳光热辣辣地直射大地,人人都有了理由翻找出本已扔到一边的夏天轻薄衣裙,诸如薄纱线的上衣和亚麻布的裤子等等;甚至那些无柄的大帆布伞也借助某种精巧的装置即一条钻有很多孔的木条,固定在躺椅的扶手上撑起来了,虽然在静卧的正午时分,只能是勉勉强强抵抗一下炎炎烈日。
“太好啦,我总算赶上了这里的好时光,”汉斯·卡斯托普对表兄说,“有不少时候真叫惨透了——这会儿完全像冬天已经过去,好日子就要到来。”他说得不错。不多的迹象表明了实际情形,即使是它们也不显眼。要是不计下边“坪”上人工种植的那几株槭树——它们早已没精打采地掉了叶子,只是在那里苟延残喘喽——此地就再没有生长状况可以给景物打上季节印记的阔叶树种了,唯有雌雄同株、如在换叶似的更换着柔软松针的阿尔卑斯山赤杨,才让景色平添了几分萧瑟的秋意。除此而外,本地的树木不管是高耸入云的抑或匍匐在地的,统统是常绿的针叶植物,能够抵抗寒冬;而这里的冬天却界限模糊,一年四季都是可能有暴风雪的;唯有罩在树林上那层次多而分明的褐红色调,让人尚在烈日炎炎的时候已看出年终将至。自然,定睛细看还有草地上的野花,它们同样也在悄悄地透露着季节的消息。汉斯·卡斯托普刚来时开满山坡的红门兰和耧斗草都没有了,还有野丁香也是;剩下的只有龙胆紫和低矮的秋水仙,说明灼热的地表空气内仍包含着一些清凉,可以从静止的、外表几乎烤焦了的大地里散发出来,就像发高烧的病人也会一阵阵发冷似的。
一个经营时间的人须监视它的进程,把它分割成许多的单位,计算它们并给它们命名;汉斯·卡斯托普呢,内心中可不理会这个规矩。他没有留意十月已经悄悄到来;触及到他的只是感性的东西,也就是炽热的阳光以及隐含其中和表面底下的清凉寒冷——这感觉强烈而又新鲜,让他生出一个与烹调艺术有关的联想:他想起曾经对约阿希姆提到一种“出人意表的蛋卷”,就是表面蛋沫滚烫,底下却是冰激凌。他常讲这类的事情,讲得快而流利,嗓音激动,就像一个正在发寒热的病人。其间他自然也会沉默寡言,如果不能讲专注内心,沉思默想;因为他的注意力显然针对的是外界,但只是外界的一个点;其余的一切,人也好事也好,对于他都统统游移、模糊,如在迷雾之中。是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脑子制造了这种迷雾,贝伦斯宫廷顾问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却无疑会解释为溶解性病毒的产物。受病毒影响而云里雾里的年轻人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并未因此就有了能力,更远远谈不上产生了愿望,去摆脱这样的迷醉状态。